第169章 战斗
作者:覆舟水   是,教宗最新章节     
    倒霉的莱昂诺尔公主最终仍然没能和皇帝见上一面。
    在营地耽搁了四天后,始终被皇帝以“公务繁忙”为由拒绝召见的莱昂诺尔最终被伊莎贝尔拖回了船队。
    她倒是一副云淡风轻的积极态度,但是从出生以来单身三十三年至今弗雷德里克,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无所适从都难以形容他复杂的心情。
    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就要结婚了?他当时到底是以怎样的心情接受了阿方索国王的婚约,他真恨不得穿越回两个月以前给自己两巴掌。
    纯情皇帝的家庭糗事暂且搁置一边。
    奥属摩拉维亚,当罗贝尔与约翰联手炮制的阴谋渐渐,所有门路通达的上层人士都感受到了何谓山雨欲来风满楼。
    在本地素有德名的雷纳德男爵在私人庄园残害农奴的谣言传得满天飞,尽管不违法,但残害私仆的恶劣行径也仅次于违法犯罪了。
    更可怕的是,雷纳德男爵的外甥,也是卡尔男爵的独子于罗贝尔抵达布尔诺五天后莫名其妙地遭人谋害,溺死于河流。
    虽然约翰拼命表明这一切都与奥方毫无干系,但,谁他妈信啊?
    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从奥地利人到来后,到处都呈现一股山雨欲来的味道。
    尤其是可怜的卡尔男爵,独子遭人谋害,而且极有可能是自己忠心耿耿的皇帝一方下的黑手。他即使再怎么忠心于帝国,此时此刻也再没半分协助罗贝尔的心情。
    摩拉维亚本地贵族不知道的是,与此同时,罗贝尔和约翰等人也忙得焦头烂额。
    他们几乎第一时间联系上了自己的商人暗线:凯勒奇耶夫和罗宁根,质问他们是不是参与了谋害特雷琴堡家小少爷的事,但两人都坚决地否定。
    特雷琴堡家族独子之死的事故已经严重到了危害奥地利战略布局的地步,原本忠心耿耿的卡尔男爵变得摇摆不定,甚至可能倒向对立面。无论是谁动的手,都简直是添乱!
    罗贝尔一度怀疑是千里之外的弗雷德里克擅自微操的锅,毕竟后者有加害伊丽莎白夫人和贝娅特丽的黑历史在前,不容他不怀疑。
    可仔细一想,自家皇帝也没有弱智到这个地步,还是打消了心里的怀疑。
    那么问题就来了。
    到底是哪方势力下的手?莫非摩拉维亚还有潜藏的第三方力量?是波兰人?是匈牙利人?又或者是他在国内的反对派,比如博罗诺夫伯爵?
    完全融入统治阶级秩序,思维被社会风气带偏的人往往会忽视一股本不该被忽视的力量。
    约翰以解放农奴为己任,但坚定的贵族思维使他并不拿农奴本身当作有主观能动性的、大写的人,注定他无法推测出凶手的身份。
    即使在这个蛮荒黑暗、麻木无仁的年代,依然有人不做安安饿殍,犹效奋臂螳螂。
    在被残酷拷问了五天之后,基诺申科夫第二次安全回到了棚屋。
    多亏他伪装出的重伤姿态,尽管侍卫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急切地渴望找出凶手,依然没对基诺申科夫下死手拷问。
    没人会觉得一个双腿半残的废人有本事潜入别墅大院,刺杀管家,基诺申科夫得以逃过至少两次集体拷打。
    靠着半夜偷偷捕猎老鼠,舔舐凝结的水滴,他再次熬过了酷刑——但其他人就没有如此好运了。
    当第二次的集体拷问结束之后,刺杀事件以一名三十多岁的男农奴在崩溃后承认罪行,并一头撞死在栏杆上为结局。
    而当农奴们回到温馨的棚屋,基诺申科夫赫然发现人数减少了足足五分之一,也就是说,五百多名农奴生活的斯卡利察农庄一次就有一百多人被拷打致死。
    五分之一的死亡率,足以让绝大部分农奴失去他们在庄园里的亲人。
    失去性命的绝大部分都是衰老的长辈,而他们的孩子却大多熬过了酷刑。
    骨子里的温良已经不足以磨灭无辜丧亲的憎恨,基诺申科夫可以感受到,同伴的每一双眼中都饱含着压抑的痛楚与不甘。
    他们不能接受残酷的现实,上帝也未曾将怜悯投向这片偏僻的角落,无人拯救的悲哀正在这个群体中蔓延开来,无论是他们所质疑的是上帝亦或贵族主子,疑问已经在所有人心中出现。
    怒火在每个人的内心酝酿,无法用言语形容的血海深仇,终于让习惯于受剥削、受压迫的斯卡利察农奴们意识到将命运把握在自己手中的必要性。
    但这还不够。
    曾经生活在自由之中的基诺申科夫再清楚不过。
    最让人痛苦、最让人不能接受的远远不是酷刑,而是自由人在失去自由,被套上一层层枷锁,宛如从天堂坠入地狱的失重感。
    愤怒的自由之神将吞噬阻碍在她面前的敌人,抗争是自由的夙愿,而杀戮将是唯一终结奴役的可行之法,直到最后一个奴隶主被杀尽为止,要么直到最后一个反抗的战士倒在血泊之中,战斗就不会在那之前停止。
    而现在,柴薪已然备好,木绒也已充裕,他们需要的不过一点小小的火星……
    在暂歇三天之后,基诺申科夫在苦役之余不断观察着同伴的情绪状态。
    时间并没有让农奴们的怨愤消解,悲伤反而随着时间的沉淀渐渐深入心髓。
    假如欧洲也有民心可用之类的形容词,基诺申科夫现在便想这样形容:斯卡利察民心可用。
    这三天,他不止在观察同伴的心境,也在观察斯卡利察庄园的布局。
    根据他的记忆,庄园内外每晚会有三队卫兵巡逻,其中中间的那一队由队长亲自率领,主要巡逻从河岸到田地的这段路径,提防任何试图沿河逃跑的农奴。
    在警戒了三天,确定谋杀没有继续发生后,卫兵也逐渐放松了警惕。
    他们不再整日披挂沉重的鳞甲四处游荡,而是又如往常那样穿着粗糙的布衣在农庄闲逛,时不时喝酒打趣。
    一切的一切都引导向基诺申科夫最渴望的方向。引爆火药桶的机会,就在眼前。
    但在那之前,还需要等待,等待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九月,摩拉维亚完全进入秋季。
    凉爽的秋风拂过繁忙农民的脊背和脸庞,不少蔬菜瓜果都已成熟,农奴们再次陷入到忙碌的丰收劳作当中。
    越是繁忙的时节,越容易有农奴趁乱逃亡,是故,卫兵队长亲自带着十几个护卫监督劳作——当然,没穿盔甲。
    工作忙碌,人群熙攘,矛盾自然较以往更容易产生。
    卫兵队长一眼便瞧见了在田垄西北角偷懒的四个农夫,当即带着人和鞭子奔向那方。
    “嘿!不许偷懒!还没到休息时间,赶快起来接着干活!”他对偷懒的人喊道。
    按照他以往的经验,这时农奴就该骂骂咧咧地站起来继续干活。
    但这一次,农奴没有听话。
    偷懒的四人撩起了短褐上衣,露出骨瘦如柴的肚皮,懒洋洋地晒着太阳。
    “嘿?”
    队长眉头一挑,拎起鞭子走到他们身边:“起来干活了,听到没有?!”
    “老倌,别叫了,不累嘛。”其中一人眯着眼睛道,“我们休息够了,自然就会回去干活,不劳您费心了。”
    “哟?还敢还嘴?”队长被气笑了,他解开鞭子,一鞭抽在语出不逊之人的肚皮上,抽得他抱头鼠窜,连声惨叫。
    “叫你还嘴,叫你还嘴,反了你了!”
    与此同时,在其他地里劳作的农奴听到这边打人的动静,不约而同在沉默中地聚集过来。
    “不许过来!都给我回去干活!”
    但没有一人听他的话。
    人群在骇人的沉默中越聚越多,一片瘦弱的蚂蚁,逐渐将十几名卫兵,包括队长团团包围。不言不语,就这样冷冰冰地看着他们。
    趔趄而来的基诺申科夫也在其中,感受着这股无言而磅礴的力量,身心都仿佛注入了无尽的勇气。
    不知是恐惧还是愤怒,卫兵队长下意识对着人群抽了一鞭。
    粗糙的鞭绳掠过人群的脸颊,在每个人脸上都留下一道细密的红印。
    然后,农奴还手了。
    起初是一人低声骂了一句,立刻被一名卫兵揪住衣领打了一拳。
    之后,他旁边的同伴毫不犹豫地推搡了卫兵一下,惹来三名卫兵的联手殴打。
    周围人试图将卫兵和挨打的人拽开,却反被卫兵抽了巴掌,当即激起血性,和卫兵缠打在一起。
    没有盔甲武器的差距,区区十几号卫兵哪里是上百农夫的对手?在拥挤的人海中,卫兵们的皮盔被揪掉,佩剑被夺走,十几人被压在田地里,哀嚎承受着一千只脚、一万只脚踩踏在身上的痛苦。
    基诺申科夫咧开嘴角,笑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他悄悄潜伏进踩踏的人群,捡起一柄佩剑,仓啷啷宝剑出鞘。
    “别打了,别打了,你们不要命了,反了你们——呃啊!”
    年过半百的卫兵队长突然感觉小腹传来熟悉的剧痛。
    他难以置信地望着满脸狰狞的基诺申科夫,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半残之人竟然敢下死手。
    等等,他的腿?
    队长呕出一股鲜血,颤抖着抬起手指:“你、你没有,残……”
    刺啦。
    基诺申科夫拔出铁剑,反手割断了队长的喉咙,鲜血喷涌而出,溅到周围农奴的身上。
    同伴们惊愕地望着他手上染血的长剑,纷纷停下来踩踏的动作。
    这时他们才发现,除了死于基诺申科夫之手的队长之外,其他所有卫兵都已被活活踩死,只剩一口气吊在那里。
    开始的狂热之后,紧接着就是无所适从的慌乱。
    “怎、怎么办?我们把卫兵老爷杀了。”有人恐慌地尖叫着,“我们一定会被处死的,快逃命吧!”
    “逃?”
    望着慌乱的数百人,基诺申科夫突然抬高了嗓音。
    “我们还能逃到哪里去?!”
    他的怒吼平息了些许同伴的恐慌,人们纷纷看向他,看向这个亲手斩杀的卫兵队长的豪杰。
    “逃到奥地利吗?可是奥地利也有农奴,也有贵族老爷。”
    “逃到匈牙利吗?去做马扎尔人的奴隶?去过更悲惨的日子?”
    “逃到波兰吗?去舔波兰人的脚,在屈辱和悲惨中度过余生?”
    基诺申科夫攥拳指天,怒吼道:“为什么?为什么要跑的是我们?我们是摩拉维亚的捷克人,这里就是我们的家!我们哪里也不去!”
    血性冲脑、在拷打中失去了亲人的年轻人群愤怒地喊道:“对!哪里也不去!”
    “可是……”有人胆怯地问道,“留在家乡,不会放过我们的,我们杀人犯法了……”
    “犯法?我们犯了谁的法?领主的法?”基诺申科夫大笑道,“胡斯徒能杀人,士兵能杀人,贵族老爷能杀人,凭什么我们不能杀人!告诉我,你们挥得动剑吗?”
    有人拔出从卫兵手上夺来的长剑,惊喜地手舞足蹈:“我、我握住剑了。”
    “我也是。”
    “剑原来这么轻,我们也能握剑?!”
    “没错,能握住剑,我们就能杀人;能杀人,我们就与他们别无二致!”
    基诺申科夫慷慨激昂地呼喊着。
    “我们皆是上帝的子民,神明许诺的权力,我们一个都没有享受到——这些可恶的贵族,他们与异端叛徒勾结在一切,听不到我们的声音,听不到我们的哀鸣!”
    “黔首苦不堪言,谁都一样!在和胡斯叛军作战的士兵,他们的姐妹要靠卖身来换饭吃;农夫亲手种出来的粮食,被国家强买强卖,自己却吃不到;市民没有工作,他们忍饥挨饿,疲惫不堪,未来毫无希望。”
    “压迫我们的贵族老爷,他们的祖上一千年前也是贵族吗?到底是谁给了他们权力来残害我们的亲人兄弟?是上帝吗?不!耶稣不是贵族,耶稣是木匠之子,耶稣是我们的兄弟!上帝一定站在我们这一方!”
    “以主之名,战斗!”
    笔直站上小土包,基诺申科夫对着人群张开双臂,仿佛在拥抱残酷的世界。
    “战斗!”
    失去过亲人,早已饱含愤怒与不甘的农夫高举铁耙、铁犁。
    “战斗!”
    先前还有犹豫,但最终还是被愤怒的浪潮裹挟在一起的同伴放声呐喊。
    “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