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嘎寺距拉萨不足二十里,寺内房舍较多,周围的大片空场上搭建了许多帐篷,旗幡风马密密麻麻,远眺俨然一座新城。桑结已来了数日,随来的有章嘉二世活佛、嘉木样活佛、三大寺代表、第巴府官员,还有萨迦法王、敏珠活佛等其他教派代表,以及达莱汗、多尔济、特邀的几位蒙古王公,加上各自随员近千人。五世班禅随后也赶到。
桑结算是旧地重游了,特地召见了当年同住一宿的那位喇嘛。
“我们是老朋友了,不必拘礼。”桑结请他入座。
“当时我就看出,阁下非寻常之人。”相视大笑。
“自当了这个第巴,最大苦恼就是不了解下情,上次你反映移民成为变相属民的问题,坐在第巴府是不会知道的。我回去后,又作了多方察考,发现这个问题并非个别现象,寺院有,一些庄园也有,为加强管理,去除弊端,在秘书处特别成立了新机构索南勒空,各宗也设下属机构,专门管理移民和新垦地的田赋税收,头一次就在各寺清理出近万人口。”
“大人治理有方,百姓有口皆碑。就拿大道旁和各城镇设立的移民招收安置站来说,方法简便实用,有效防止了移民流入寺院、庄园。”说到这儿,那人不禁笑了。
桑结好奇地问他笑什么。
那人道:“民间流传大人在乃东微服私访时闹了个笑话,可有此事?”
桑结想起来了,不禁拊掌大笑。
原来索南勒空成立后,桑结微服下去检查移民安置情况。到乃东后,发现宗政府门前未设立安置站,他凑到一堆人旁边,只听有个人说:“第巴大人要来乃东私访就好了,别处都设安置站,这里就不设。”
穿一身普通衣服的桑结问:“为什么?”那些人一看是个过路人也未答理他。
桑结又说:“第巴府明令宗政府设安置站,他们怎敢违抗?”几个人一看他是个书呆子,更不理他。
内中一人说:“既有明令,你去跟宗本大人说去呀。”
桑结一拍腿站起来就要走。
“你真去呀?”一个人附耳对他说:“宗本大人自家的庄园就雇着流民。”
“那更要去!”桑结上来了劲。
那人外号叫皮嘎,是个乞丐,说道:“刚才给你透了信儿,你得请我们几个吃酒。”吃饭时,皮嘎要打赌,说,“明日中午以前若仍未设安置站,你再请客,若设立了,你还得请。”
桑结不解,皮嘎满脸正经解释:“输了自然请,赢了表示庆祝,所以还得请。”
桑结一想有道理就答应了。几个人暗笑,遇上一个呆子。
故事讲到此,二人大笑,桑结说:“第二天午前设起安置站,那几个人打听到我的身份躲了起来,后来是我派了差役抓到饭馆去的。”
喇嘛笑道:“现在流行一个歇后语:第巴打赌——输赢都请。”
正说着,贡布快马带来了塔布的书信,详细汇报了近日桑丁寺发生的事情以及启程时间。桑结算算日子,再有几天佛爷法驾将临,但强压的激动再也抑制不住了。
阿伯啦,十五年了,桑结无一日不思念,不管多么惊心、多么艰险、多么欣喜的事情,随着时间流逝都淡化了,唯有这份思念却与日俱增。
活佛转世的仪式,桑结参加过多次,可阿伯的转世灵童是什么模样呢?该有相似之处吧?我在心中不断描画着,有时也觉得自己可笑。
阿伯临终前的托付,我一刻也不曾忘怀。阿伯啦,放心吧,我待他会像自己的孩子,您如何关爱、教导桑结,我将全部奉还,加倍奉还。
阿伯啦,曲珍阿婆也来啦,几十年前的事情,桑结只是略有耳闻,放心,桑结会像对阿妈一样待她老人家。
知道真相后,曲珍没有像别人担心的那样情绪大起大落,但却使她一时失去了思考能力,几十年的生活混合成一个万花筒。
这是真的?还是作梦?
这是真的?还是凑巧?
她忆起赶生小时候,她一抱起就不再哭,还把小鼻头往她脸上蹭。她忆起……她忆起……莫不是他深情相恋,转生来到我身边?他为什么不给个暗示?也可能是我没有意识到?正巧他们都是15岁,她又陷入回忆,竭力在搜寻、比对,不知不觉,曲珍对洛桑的感情发生了一点儿极其微妙的变化。
洛桑还像过去那样,一推门就进来了,一边叫着阿婆一边往曲珍身上蹭,他是来说格桑这件事的,却发觉阿婆今天没有抚摸他,还把身子往后挪了挪,同时好像是在偷眼上下打量他。
“阿婆,你怎么啦?来回看什么?”
曲珍立即发觉自己的失态,把目光收回来。
“洛……赶……我听他们说啦,可到现在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不能再像以前那么随便了,十五年的缘分到头啦,我不是什么阿婆啦,我只是一个叫曲珍的老阿尼。”
“阿婆!你怎么这样说呀?!”洛桑叫起来,他觉得阿婆一下子像变了个人似的。
曲珍像是自言自语道:“经历过一回啦,那年他正好也是十五岁,也是去圣城,可一走再也没有回来,他倒好,把你打发来了,自己为什么不来呀,这回到了圣城我要问问他。”
听得洛桑直抓头皮,不知所云。
格桑苏醒过来一眼看到坐在对面的洛桑,惊恐地尖叫一声,当洛桑伸手去安抚她时,竟如被烙了一下,伏在床上直磕头。
这一幕正被前来的塔布、洛追、佳莫几人看见,三人不禁心中一阵难过。佳莫招招手,示意洛桑来到院里,轻声道:“格桑受了惊吓,缓一缓方能平静下来,佛爷就先别过去了。”
洛桑感到很郁闷,叹口气离开。
洛追和佳莫向曲珍介绍了前前后后的情况,最后说:“现在时间紧迫,可佛爷因格桑之事不肯离去,请阿婆务必劝说他。”一顿,又说,“十月二十五是乃琼大护法降下的神喻,这一天正是宗喀巴大师圆寂日,举行大典有着承嗣法统、接续香火之意,延误日程,毁约神灵,雪域遭殃,佛爷也将大不利呀。”
曲珍点点头,没说话。
晚饭刚过,曲珍就劝洛桑尽快动身,佳莫在一旁又是给二人端茶又是不停为老人掐肩按背。
“阿婆啦,道理我也懂,只是师姐这事实在……”
曲珍平静、认真地说:“佛爷啦,你跟我多年,应知宁玛真谛,何谓‘心安一境’?就是一生认准一件事坚持下去。心无旁骛,自然也就不会滋生烦恼,阿婆从十六岁到今天,就是为等待一个人,若因缘未到,下一轮回再接续。”
洛桑听呆了,“等一个人,谁呀?不是我吗?”
“是你,又不是你,借用一个相同的名号而已。”
别说洛桑,就是一旁的佳莫也听呆了。
“佛爷啦,菩萨选中你,不知是多少轮回积下的殊胜因缘,这就是你这一世唯一的事情,老尼深知佛爷才情出众,按说是好事,可安心不易,莫说格桑断一手,就是老尼断一手,你也只须前行,勿需旁顾。佛爷若不答应,我明天就领格桑回乌坚岭。”
老人的态度是不容争辨的,洛桑无奈地点点头告辞。佳莫送出,低声说:“格桑的事情关系到佛爷今后的安全,我已想出查追的办法……”
初冬的月光一无遮拦地洒向人间。
“佛爷怎么啦?这么看着我。”
洛桑仰头长叹一声:“阿姨啦,这世上恐再无才貌如佳莫者,谁若有幸娶到阿姨,当是无边的福分。”
佳莫口中应道,谢佛爷美言,暗想诚如阿婆所说:才情出众,只怕安心不易。
但因为要处置信众布施的牲畜和各色物品,一行人只好再推迟一天。洛桑、塔布等人完全没有这方面经验,还是贡布有经营头脑,提议在湖边划出一片草坡,放牧这些牛羊,作为布达拉宫和第巴府专用牧场,所需各项费用,即从布施物品中支出。洛桑当即决定把贡布留下筹办此事。后来浪卡子宗政府将羊卓雍东南一大块草场划出,当地人称为“嘎木林”,一直维持到上世纪五十年代,其运用传统手艺制作的牛羊肉干称为羊卓干索,系藏餐上品。
格桑经过调养休息,情绪也稳定下来。晚上洛桑去看望她,格桑下地提掌顶礼道:“菩萨保佑佛爷吉祥,小尼与佛爷结过一段法缘,实为万幸,纵使断手断脚亦无憾。”洛桑为她摩顶赐福,又安慰一番才走,临走时吩咐小丽留下照料,说过几天由贡布送回乌坚岭寺。
次日清晨,大队人马由桑丁寺启程,前往拉萨。
桑丁寺一下子安静了,僧人们从清早开始打扫收拾,只有六世达赖下榻的那间僧舍没有动,门前照旧插挂着旗幡风马,成为后人膜拜的一处圣地。一整天,贡布请十几个喇嘛帮忙清点物品,小丽则陪着格桑在湖边散心。羊卓雍好像也累了,无一丝波纹,静静躺着休息。日暮时分,二人才返回寺里。
天刚黑,寺僧都已安歇,只听贡布在屋外叫小丽去帮他对对账,一会儿便可回来。夜风甚急,小丽裹着袍子出得门来,待二人拐过前边墙角,一个黑影从屋顶轻轻落下。
黑影贴墙站立片刻,推开虚掩的房门,见一人正卧在床上,两步蹿过去,一手去捂嘴,一手持着雪亮的匕首直捅咽喉。说时迟那时快,床上的人迅速一闪,黑影扑了个空,顺势一个“反手夺刀”,同时一只膝盖狠狠顶住黑影后背,另一只手锁住其脖颈。这时,埋伏在四周的十名民兵冲进屋捆绑住刺客。
小丽点亮灯,提起刺客审视,那人目光惊慌,显然还没有从突然打击中回过神来。小丽留下两人看押刺客,其余八人出外巡视,刚刚出去的贡布和格桑已返回,靠在门口呆呆地注视着。
“说,谁派你来的?”小丽目光如剑。
那人看到对手是个小女子,不由抿抿嘴、向一侧歪歪头。小丽嘲笑地说:“你们从安多潜入五个杀手,那四个早进了地狱,等你等了多日了。”
那人吃惊地回过头来,心想她怎么知道?头目明明讲他们完成任务已领重赏回家了,难道……不容他多想,小丽又接着说:“如实招来,我一定会向第巴大人求情,从轻发落,如若不然,今晚就把你装进牛皮口袋沉入湖底。”
听得格桑的心呯呯乱跳,心想那么俊俏柔情的姑娘怎么一下子像是满脸挂着冰霜。
刺客忽然抽搐起来,“松、松……肚子疼……”
怎么回事?小丽脑子飞快转着,那人看着极痛苦,嘴角渗出了血丝,赶紧吩咐,“松绑,摁住他。”贡布也过来帮忙。三个人都摁他不住,伏地打滚。不好!这是中毒症状。“喂,你来之前吃什么了?”小丽急问。那人恍然大悟,愣了一下喊道:“酒,酒里放了毒,他们真狠,下地狱……”一个民兵拍了拍他肩膀说:“兄弟,你上坏人当啦,告诉我们‘他们’是谁,替你报仇。”
“他叫阿、阿巴……”话未落音,一口鲜血喷出,死了,半睁着眼。
第二日,小丽带着贡布、格桑悄悄回拉萨。
出了桑丁寺,一路美景,洛桑哪里肯坐轿,骑在马上一路观赏。
傍晚到达冈巴拉山口下扎营。佳莫独自纵马沿盘山道上到山口。这里是前后藏天然分水岭,是通往后藏、阿里地区的主要通道。山势陡峭,隘口狭窄,易守难攻,有十几个民兵廵逻,半山腰有二三十顶帐篷,是萨迦民兵一个小队的驻守营地。太阳正落向天边,给雪峰镀上一层暗红色,长风呼啸,佳莫不禁打了几个寒战,察看良久,方下得山来。
启程的第二日,渡过雅鲁藏布江,夜宿于曲水镇。
按计划,第三日傍晚抵东嘎寺。
东嘎镇已打扫得干干净净,家家门口插着旗幡,煨桑的浓烟含着松柏木的清香。
到了离镇不远的地方,洛桑才坐进明黄大轿,他感到忐忑不安。一方面,第巴大人与自己前世非同一般的关系,使他觉得像是去会见一位久违的长辈亲人。可另一方面,第巴大人的威赫名声,又使他觉得像是一个小学生去面见一位严厉的老师。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呢?
轿子进镇了,初冬的寒气压得烟雾飘散不开,周围的一切都显得朦胧虚幻,道旁百姓伏地迎接,法号、唢呐声中喇嘛在唪经,寺门口有一大群人,像是高僧、官员,冲大轿顶礼致敬。他肯定在里边,哪一个是他?未及细瞅,轿已进寺。
按仪程,当晚,第巴大人将拜见新达赖喇嘛,余众明日依次拜见。
洛桑稍事休息,塔布匆匆进来禀告说第巴大人已候在殿外。洛桑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塔布和洛追请他坐下,不要紧张。
四周油灯不太明亮,只见一个身影迈进殿内,解开外面皮袍递给侍从,那一脱一甩,动作干脆利落,再从侍从手中接过哈达快步走上前。跪下后,双手举过头顶,呈上一条五彩大哈达朗声道:“第巴桑结嘉措叩拜伟大的五世转生灵童,恭祝六世达赖喇嘛吉祥如意。”
按礼仪,洛桑走下法座,接过敬献的哈达挂在对方脖颈上,叫回赐。
洛桑按照塔布事先所教说道:“大人一路辛苦,请坐。”
桑结慢慢站起,缓缓抬起头,瞬间,四目相接,久久对视,没有一句话,也不用说话,他们在用眼神倾诉、交流。
——阿伯啦,十五年,十五年啊,孩儿好想你啊!
——大人啦,洛桑此行最想见到的就是你,想从你身上领略前世的风采,窥望前世的身影。
——你看他宽宽的额头,和善聪慧的目光,多像阿伯呀,还有嘴角……
——大人泪眼晶莹地端详着我,能看出大人对前世的思念是多么深沉刻骨。他一准是想从我脸上看出前世佛爷的特征,从而将我同前世的身影叠合起来。
——阿伯啦,记得你说过不要让后世再过奔波艰辛的日子,我会给他一个优良的环境,培养他成为世代受众生热爱传颂的伟人。
——看着大人热泪盈眶,我真想扑上去,让因果相续,恩情代传吧,我不会辜负前世转生托付的重任。
——阿伯啦,孩儿今天终于又见到你啦,我们以后又在一起啦,孩儿高兴呀。以后我也会在黄昏时分领他登上宫中平台,眺望群山,观赏落日,也会晚上给他讲故事讲过去的岁月,困了,就由他在卡垫上睡觉,像我那时一样……哎呀,不对,身份正相反啦,阿伯啦,你看我想到哪儿去了。
——大人目光闪烁陷入沉思,大概是回忆与前世在一起的时光吧,以后我一定让他给我讲这些故事。
——阿伯啦,今天是个开始,以后日子长着呢,如你有何开示,就通过灵童暗示给我吧。
——大人情绪安稳下来了,果然头扁扁的,怪不得都叫他扁头第巴,村民们说他是个好人,有时还让人捉弄一下子,打赌总是输,可他一穿上官服,那神态仪表,还是有点让人怕。
桑结作个手势,塔布赶忙请洛桑坐回去。
“佛爷也一路辛苦,请早安歇。明日各方人士要拜见您,人多,一折腾就得一天,对于一位少年活佛,未免枯燥些,可这是个必要的仪式,大家都是真诚的,头一次会面,请佛爷沉稳,拿出达赖喇嘛的风范来。”
听着这几句入情入理又贴心知己的话,洛桑眼圈一阵发热。
第二天,由诺尔布安排众人依次拜见新达赖喇嘛,程序是一样的。来者跪拜,恭祝佛爷吉祥,敬献哈达。洛桑则起座回赐哈达,为其摩顶口诵祝福经咒。
洛桑走神了,他忆起在羊卓雍湖畔为民众摩顶的场面,那可是真累呀,饭茶顾不上吃,浑身污泥,可面对那一张张质朴、虔诚、期待的面孔,他一次次落泪,一遍遍感动,那个光脚老爷爷、抱小孩的妈妈、怀揣小猫咪的少女……他敢说再过多少年,只需一眼就能从人群中认出他们。
可今天这程式化的接见太呆板了,那些人的面孔似乎也是程式化的,他机械地重复着同一个动作,他承认,到最后连一个面孔也没记住,不,有个例外,他是一位蒙古王爷,叫什么记不住了,只觉得他目光意味深长,有一种洞穿力。
座椅旁是一张矮桌,上面摆满了各种精致点心、果脯和羊卓肉干,侍从手捧南粤佛山细瓷扣碗随时上茶。过后,洛桑回忆好像那天一口也未吃,一碗也未喝,结束时,他双臂搭在两名侍从肩上,连迈步都困难了。
这天晚上,在一座偏殿内,昔日哲蚌三高足相聚在一起,回想起十五年来,面对大局跌荡起伏,社会上流言蜚语,内心的担惊受怕,真是感慨万千,如今这一切都成过去,三人紧紧将手握在一起,欣慰之情溢于言表。在殿外一直探头张望注视的佳莫和旺秋,此时也激动地拥在一起。
二人拉手进去,“给大人请安。”
桑结一见忙起身回礼,“二位此次劳苦功高,桑结深表谢意,塔布总管特别提到佳莫小姐智勇双全,只可惜朝廷不设女官,不然我真要上表求职。”
“大人啦,央金不是女官吗?”旺秋问。
“我猜想,因为从藏人名字上不易区分男女,所以他们把央金也当成男子了,不然何以发下的官服都是男式的。”
众人齐笑。分手才一个多月,可在两个女人眼里,桑结明显消瘦憔悴了,仿佛一下子老了好几岁。
“大人,你瘦多啦。”旺秋一边说一边上前拽拽桑结的后衣领。
塔布不住使着眼色,旺秋假作看不见,“大人有白头发啦?”
塔布怄了两眼,又不便发作,鼻孔呼呼出着粗气。
佳莫道:“旺秋说的是,大人看来神情疲惫,多注意身体才是。”
桑结看着佳莫,原本细白的皮肤略显黑红,穿一身藏青袍服,束一条深绿腰带,右臂袖子褪下掖进腰带,露出雪白的内衣袖子,盘在顶上的浓密黑发,由几条缀有松耳石和玛瑙的细带束住,松散垂在脑后,英武中透着几分潇洒。
“大人!”外面传来央金响亮的嗓音,只见她拽着达瓦走了进来。
“大人,他做不了主,你发个话。”
“什么事呀?”桑结摸不着头脑。
“大人,我们藏南步兵请佳莫和小丽去做教练,不给也得给。”
桑结笑着说:“此事由却杰分管,我也做不了主。”
“刚才我们还议论朝廷不设女官,不然大人要给佳莫上报呢。”旺秋说。
“那好,把我这个八品官给佳莫,这总行了吧。”
桑结踱了几步说道:“我们的步兵确实需要加强武功训练,回去和却杰商议一下,也要征求佳莫的意见。”
央金还想说什么,达瓦说别干扰大人们议事,拽着央金走了。众人望着他们的背影大笑。不久后,第巴府下令,佳莫才仁担任藏南民兵武术教练,按八品官待遇,小丽担任助理教练。
晚上众人离开后,桑结去看望洛桑。
“佛爷,今天的客人们都说,佛爷虽年少,但举止得体,待人亲和,有幸获佛爷摩顶,皆大欢喜。”桑结知道,当前要多给这位少年鼓励和安慰。
这一天,洛桑处在一大群陌生人中间,有一种强烈的孤独感,现在见了桑结竟如见了唯一亲人似的,撅着嘴委曲地说:“大人啦,还夸我呢,有一阵都快坚持不住了。”
桑结怜惜地理解地笑笑,伸出手想拍拍对方的肩,刚伸出猛然又停住,那样做是不合礼仪的。他的心情平稳多了,可角色的转换一时还没有调整过来。桑结刚想宽慰几句,洛桑又说:“大人啦,以后这样的场面多不多?”
“不会多的。你还小,入宫以后,以学习佛经和各种知识为主。我们在这里还要住半个月,佛爷有什么事,可随时差人叫我,我这里有什么安排,会禀告您的。噢,听说阿婆来了,明天我去拜访。”
桑结怎么也未料到,这趟拜访认了一位阿妈。
第二天,曲珍正和仁钦、佳莫闲谈,侍从报告第巴大人来访,二人赶紧起身相迎。
“老人家身体好吧,桑结特来请安。”
“阿佳啦,这就是雪域大法王第巴大人。”
“你们都坐下吧。仁钦啦,他是不是你说过的你桑结哥哥拉扯大的那个孩子?”
仁钦颇为尴尬,忙起身解释:“大人,阿佳所言‘桑结’实指五世达赖佛爷,因当年佛爷用过此名。”
“这位大人,听仁钦说你也叫桑结嘉措?是谁给你起的名字?”
“晚辈原来叫仲麦克珠,前世佛爷改名为桑结嘉措。”
曲珍对仁钦道:“看来,他还没忘记啊,知道留下个纪念。”又招招手说,“孩子,来,往跟前靠靠。”
仁钦不好意思地说:“阿佳年岁大了,大人勿介意。”
桑结笑着摆摆手,坐到老人跟前。
曲珍微微扬着头,目光投向岁月的深处。
“他十五岁那年,在我家住了半年多,我和他同岁,月份大些,当时仁钦还不到十岁吧,就同一家人一样……唉,这些事不细说了,后来经师把他接走了,他走前答应一定回来的……我就等,没想到一等就等了几十年,等了一辈子。他要是还活着,一个老头子一个老婆婆,见了面该多有意思呀。”
敏珠活佛的面颊上挂着几颗泪珠,佳莫扭过脸悄悄抹泪,桑结的双手情不自禁与老人紧紧抓在一起。
“孩子,听仁钦说你七八岁就跟着他啦?”
“八岁那年,阿伯把我接到宫中,从此再也没有分开。”
“那么说,孩子,你是他唯一的亲人了。”
“阿婆啦,你也是阿伯的亲人,我们一个思念,一个等待,等待用了一生,思念也会到永远……”
“孩子啊,说的好,咱们是他在这世上的两个亲人,你要不嫌我这个老婆子,我也认你做孩子,接上,把这个缘分接上,他知道了准会高兴的。”
桑结眼眶噙着泪水,一刹间,最后那个夜晚的情景栩栩如前,自己仿佛同时置身两个时空中。他滑到卡垫上,伸出双臂,伏在老人腿上,“阿爸,阿妈——”压抑十五年的感情有如井喷,二人相拥而泣。
仁钦和佳莫早已掩泣不已,良久,上前劝开二人。
“孩子,阿妈不明白,你阿伯的消息为何隐瞒了十五年呀?”
桑结抹抹眼泪,盘腿坐在卡垫上说:“一是阿伯考虑这是黄教掌权后面临的第一次政权交接,为稳妥,嘱咐孩儿推迟到适当时机再发布。二是蒙古诸部局势不稳,皇帝借重阿伯声望平抚各部,因此才拖延下来。”
“那他的身子保存的还好吧?”
“阿妈放心,还与生前一样。”
“那好,那就好。我一辈子没离开过达旺,这次出来是想见三个人,一是见你阿伯,二是见你,不过心里没底,你们当大官的能看上山里的老阿尼么?现在见啦,还认了亲,高兴啊。”
“阿妈啦,还有一位是谁呀?”对于佳莫这明显有意的改口,敏珠活佛注意到了。
曲珍故作神秘地说:“你们恐怕猜不到,我先不说。”
三人破涕为笑。
尔后一些日子,桑结几乎每天去看望阿妈,人们发现,他们到一块儿总有说不完的话。桑结习惯地坐在垫子上,双臂伏在床沿上,恍惚间,他觉得又回到少年时和阿伯在一起的时光。曲珍问的可细了,衣食住行样样问到。有一回忽然问他喝什么茶。
桑结想了想说,阿伯爱喝一种粗砖茶,说那味道熟悉。
一句话触动了曲珍,“是啊,我知道他不会忘记那段日子。”
“阿妈,你在想什么?”桑结发现,老人目光异样,一眨不眨,沉浸在回忆中。
“那时候穷,过年过节或来个客人才能喝上粗砖茶,打茶可是个累活,每天打到半夜,我打,他就在旁边看着,第二天一家人围着喝奶茶,好香啊,能喝下一锅。”
有一天,桑结发现老人戴在手腕上的珠串很眼熟,拿过来反复摩挲。
“几十年的旧东西了,有什么好看的。”
“阿妈啦,我记得阿伯好像也有这样一串,整天拿在手中,最后走的时候还在手中握着呢。”
老人的身子颤了一下,半天没说话,桑结抬起头,瞅见老人的眼眶湿润了。
“本来就是一对啊。走那天早晨我去放羊,他不舍地跟在后面,我看到经师在山坡下等候,催他返回,就摘下一串送给了他,那时不知道他的身份,以为过一段日子他还会回来的。”
问了这么多天,直到启程的前一晚,曲珍才小心翼翼地问:“桑结啦,他最后得的什么病,是怎么归西的?”
初冬的寒风在窗外呼啸,月亮和星星都躲在云层后面,不忍再听到那伤心的复述。听到后来,曲珍再也控制不住,抱着桑结放声哭起来。
第二天,桑结把乃琼巫师带到了洛桑面前,介绍后,旺堆伏地叩拜,“禀佛爷,白哈尔大神已降喻旨,十月二十五为大吉之日,宜举行坐床大典。另昨夜大神梦喻,六世佛爷已受沙弥戒,大典之后将开始修习密法,故请务于入宫前接受灌顶,以护金刚之体不受妖魔侵扰。”
过后,桑结择吉日为洛桑进行了四级灌顶中的初级灌顶,亦称“瓶灌”,通过净五官,现五佛,启五智,达到调伏贪、瞋、痴、慢、疑五毒的目的。仪式结束后,二人在院内散步,虽然才几天时间,洛桑已对面前的这位第巴大人生出由衷的亲近感,不禁好奇地发问:“大人啦,我听说了你和阿婆的故事,你们以前……”
“此中因缘非一两句能说清,以后慢慢说与佛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