硕林与佳莫母女相见的消息自然第一时间就到了多尔济那里,他心里明白,他又多了一张牌。这天,多尔济来到硕林新搬进的小院。
“敢问夫人,小姐的婚事是否已定下日子,老夫这里好准备贺礼。”
“我这当娘的还未发话,她定什么日子。”
多尔济抬眼试探性地瞅着她,说:“这样也好,以前的恩怨就算了,做了第巴夫人,夫人也可母以女贵啊。”
“我没那么下贱去沾那个光。我以克什米尔公主嫁到拉达克,为一国王妃,如今沦落到这等地步,还要靠王爷的银两度日,她阿爸又死得不明不白。”硕林抬起头冷笑道,“还有,王爷,这十五年怎么过来的,你知道。”
其实前些天,达莱汗让其其格传过话,已和第巴大人面谈过一次,对方开出的条件甚为优厚,还特别提到十王爷有才华,愿意做官的话,可封为第巴府副秘书长。多尔济一度动摇了,自己已是五十出头,眼见桑结大权在握,为子孙后代计,顺势下这个台阶吃敬酒吧。
可昨天阿拉布坦那个兄弟策零的到访,又搅乱了他的心绪。策零虽然没有明说什么,但话里话外的暗示很明白。他说去年代表其兄入朝纳贡,皇帝封其兄为准噶尔汗王,奏对中,察觉出皇帝对第巴大人心存疑忌,谓其在位二十有年,“众蒙古以第巴为达赖喇嘛传戒之人”,凡令下“皆缄口不敢议”。又说已去拜访达莱汗,沉沉无生气,且无子嗣,建议多尔济与其兄多加联络。说话间,似无意提到准噶尔现有精骑七万,和硕特本系厄鲁特一部,凡事当齐心协力云云。
多尔济不免心中激荡,所以策零告辞前,他特意说:“将军,承蒙汗王如此看重,汗王乃当今英雄,甘愿效劳,惟命是从。在下有一妹,四十有零,寡居多年,尚称端庄,愿献汗王以伺左右,俟备妥嫁妆再行送去。”策零告辞后,多尔济为自已的突发奇想颇为得意,一来交好阿拉布坦,日后是个靠山,二来也就势把硕林这块“烫山药”甩掉。
收回思绪,多尔济挺起大拇指,“夫人志向远大、坚忍不拔,实乃女中豪杰,本人钦佩之至。为助夫人大业,筹划多日得一策,愿夫人闻之。”
多尔济的计策可称为——美人双城计:将硕林嫁予阿拉布坦,是赤裸的政治联姻;将佳莫许配第巴桑结,既有松懈麻痹对方之意,也为“万一”留个后路。
“夫人,拉达克乃四战之地,东是藏区阿里,南为克什米尔,北是蒙古准噶尔部。本人已与大公联系,只要蒙古人一动手,他即率兵配合,南北夹击,阿里距卫地遥远,鞭长莫及,可谓胜算在握。”
“叔父那边没问题。请问王爷,蒙古人怎肯为此出力?”
“这些年来,夫人有所不知,周边情况发生很大变化。准噶尔首领阿拉布坦,雄据天山南北,方圆万里,精骑十万,中原大清皇帝封为汗王,然其心决不在一隅。我素与汗王交往,彼此又是世交,前些时其弟来藏,我提起夫人志向,他极为敬佩。夫人恐怕想不到,汗王兄弟对你是仰慕已久。”
硕林惊奇地问:“他们兄弟怎么知道我?”
多尔济卖关子:“他提到夫人年轻时有个绰号,”看硕林着急的样子,接着道,“叫冰山……美人!”
硕林鼻孔出着气:“男人啊,就这记得清楚。”
“他父亲曾向令尊大人提过亲,只是当时准噶尔还不成气候,未蒙应允。”
“王爷今天提此事何意?”
多尔济起身踱了几步,左手用力屈伸,猛转回身盯视着硕林说:“夫人若肯下嫁阿拉布坦,不但夫仇可报,也必当加冕女王。”
对于这个突然的提议,硕林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片刻,多尔济缓缓道:“此事并不急迫,夫人不妨从容考虑。”
搬入多尔济买下的新院子后,硕林与女儿一室,小丽同金花一屋。
晚上躺下后,硕林问:“真快呀,一转眼小公主快三十了,这些年可有个如意之人?”
佳莫早就想和阿妈谈论婚事,可阿妈一直闭口不提,也没有机会说,今见阿妈主动说起,兴奋得抱起忱头钻到阿妈床上。她把与桑结订婚的前后经过细细讲述一遍,原以为阿妈一定会很感兴趣地问这问那,可半天没什么反应。
“阿妈?!”佳莫撒着娇。
“你想好了,嫁给那个第巴大人?”
“他在别人眼里是第巴大人,在女儿眼里是傻桑结。哪天我把他带来拜见您?”
“我见过他多次了,从外表看是个不错的人,性格也稳重,听说还很有才气。”
“阿妈在哪里见过他?”
“你别管。”
“阿妈不说我也知道,在帕崩卡。”
硕林大惊:“你怎么知道?”
“他早就对阿妈有所觉察了。”
“他怎么知道?”
“阿妈,这个以后再说吧。既然见过他,也觉得他还不错,那我们的事情……”
“那么说,这些年我的情况你已知道了?”
佳莫在暗中点了点头:“都过去了,女儿理解阿妈,别再提了。”
“那好吧,你让他还给我一样东西,我就答应你嫁给他。”
“什么呀?”
硕林冷冷地说:“让他还给我十五年的岁月。”
“阿妈,你……”佳莫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阿妈去帕崩卡,又不是他叫你去的。是谁叫你这么做的?那个人害了阿妈。”佳莫气愤了。
“去帕崩卡不是谁叫我去的,是你阿爸,他死得不明不白。”
“这和桑结有关系吗?”
“那你就去证明和他没关系。”
第二天,在第巴府二楼办公室,佳莫细诉了与阿妈相见的前后经过。
“阿妈简直不通情理,我看是气迷心窍了。”佳莫边说边喘着粗气。
望着那略显凌乱的长发和忧愁的面容,桑结不禁一阵怜惜:“我倒是能理解你阿妈,多年自我封闭,嗔心郁结,让我们帮助她逐步化解。”
“大人,你不知道,阿妈的脾气非常固执,我……”
桑结过去握住佳莫一只手轻轻搓揉着:“你安排个日子吧,我去拜见丈母娘,我有信心。”
佳莫甩掉桑结那双传递着亢奋情绪的手,瞟过深情又调皮的一眼。
“别愁了,说说别的吧,我忆起曲珍阿妈说过,娶佳莫既是娶个妻子也是得到一个助手。老人的眼光是对的,上回你劝我面见大皇帝,结果让别人走在了前头。”
“谁?”
“你应该能料到。京城传来密报,他于今春进京,居然受到皇帝召见,授予‘和硕亲王’封号。”
“大人从中读出什么?”
桑结踱步道:“一、破格召见,二、破例封王,三、朝廷未通知第巴府。佳莫啦,事至如今,有些事也无须瞒你。济隆活佛在京时探得,正是由于藏中有人编造附会、误导圣听,使皇帝疑我阴助噶尔丹,若非后来塔布据实以奏,以理辩争,恐后果不堪。据描述,告密之人正是他的管家道布登。”
佳莫捶了一下桌子:“大人,他此行受到如此礼遇,我猜测他可能又提供了中伤大人的所谓情报。”
“我也这样想的。西藏距京师遥远,我掌政事多年,看来皇帝是不放心,希望有个告密者来牵制,这种作法只能坏事,还不如朝廷明着派个人来监督。”
“此人阴险,居心叵测,将来必为藏中大患,大人务必警惕,设法消除。”
桑结又提到那个计划,“达莱汗颇有意,多尔济起初态度含糊,现在更是推三阻四。”
“本来我是依你所言,打算今年去京城的,可现在人家刚去咱们再赶着去,反显缺乏诚意,计划让塔布再去一趟,与朝廷通好。”
沉默了一会儿,佳莫发现侧墙挂着一幅水彩画,走过去一看,画的是一队朝圣礼拜的人,标题是“舍弃”。舍弃,舍弃,她心中默默念两遍,半晌才说,“画得太好了,特别是眼神和面部表情,刻划的如此生动逼真细腻,且寓有深意。大人,是你画的吗?”
桑结摇摇头:“其其格画的。标题是我写的。这幅画是对我们藏人灵魂的写照,是对佛教信徒核心理念的开示。”
佳莫体味着这句话的涵义,轻轻点着头。忽然,她像想起了什么:“大人,我阿妈也会画水彩画,还会弹六弦琴呢。”
二人又坐回原处,佳莫吩咐门外侍从提来一壶热茶,她给桑结斟上一碗端过去。
“大人也有白头发了。”她抚弄着桑结浓密卷曲的头发。
桑结猛然紧紧抱住佳莫双腿,头部贴着她腰胯来回摩挲着。
“大人近日在忙什么?”
桑结松开手臂,说起在色拉寺讲课的情形:“常人看来,眼下一切都好,殊不知平稳下边是暗礁重重。最可虑的是黄教内部的分歧。”看着佳莫疑惑的目光,接着说,“主要分歧还是在对宁玛的态度上。五世佛爷多次开示,可有的人听不进去,多吉秀丹巫师竟欲强力驱逐乃琼巫师,不可小觑,背后定有一股势力在支持。哲蚌的态度又将影响甘丹和色拉二寺。我若远离藏土,就怕形势有变,这也正是我迟迟未下决心面朝大皇帝的原因。”
“第巴府能变动三大寺池巴吗?”
桑结摇了摇头:“三大寺池巴由各扎仓堪布商议推荐,这是多年的老规矩了,不能贸然更改。不过我已拟好一个调整方案,今后由扎仓堪布推荐二至三人,经第巴府从中选定并委任,任期五年,不得连任,吉索、协教、大翁则等大执事及各扎仓堪布均由第巴府任命,并有任期限制。这样也能给寺内带来活力。”
数日未见,小别重逢,两人都有一肚子话要诉说,直至落日摇摇,凉意暗袭,二人仍浑然不觉。
“还有一事让我犯愁,就是六世佛爷的教育培养。”桑结叹口气,接着叙说了洛追临走前的建议。
佳莫很坚决地说:“洛追大哥说的对。谁规定的达赖喇嘛只能一天到晚在宫里不能出来?谁又规定的达赖喇嘛除了念经作法,对他事不闻不问?真要那样,如何治理雪域、如何利乐有情?”
“其实前世几位佛爷早做出了榜样,正是他们千辛万苦踏遍高原走出藏区,黄教才得以传播到辽阔的大漠南北和西域。佳莫啦,你的话更坚定了我的想法,从明年起要改变六世佛爷的学习方法,让他走出去。”
二人携手下楼。
初秋的天空澄净而深邃,西山尖上的一抹余光还未褪尽,几颗星星就迫不及待跳出来,嘻嘻窥视着这对亲昵的情侣。佳莫仰起头,两粒漆黑的眸子一扫,星星们不好意思地转过脸去。
“大人请先走。”
“不不,我送送你。”
“这么吧,咱们同时走,谁也不用送谁。”
“那好。”
佳莫从桑结手中拿过帽子给他戴上:“风凉”。
桑结将她的发辫理了理。
双方你叮嘱我,我宽慰你,又缠绵片刻方分手。
江央和尼雅进城给梅朵抓药,天晚了想等上阿爸一同回家,正巧在暗中瞧见这一幕。自从洛追教她几首佛爷所作的谐体诗后,她也产生兴趣,当晚就写出一首:
他把帽儿戴上头,
她将辫儿甩向后。
一个说你珍重,
一个说你慢走,
一个说且莫忧伤,
一个说不久聚首。
桑结读了后不住夸赞,发现尼雅捂嘴偷笑,追问下才知原委,本想嘱女儿不要传出,不想已迅速流向坊间,只是作者成了“仓央嘉措”。
后来诗歌传入宫中,洛桑读之再三,对阿旺和色朗说:“你们留心一下作者是谁。上回大人给我讲诗歌的最高意境,引用汉人一句话:诗中有画。这首诗达到了这个水准,而且超越了,不但是一幅画,还是一本书、一出戏。哎,咱们就按这首诗排一出小品剧怎么样?”
三个人一面编创情节一面排练,桑结偶尔步上平台看到这个场景,不觉心中一动。
“大人啦,我们正在把这首诗排成一出小戏,我让阿旺他们打听打听作者是谁。”
桑结接过一看,正是女儿江央写的那首,便问:“佛爷从诗中观出什么戏?”
“诗中二人是中年人,相爱极深,诗中描绘的是分手情景,是从旁观角度写的,笔法细腻,作者可能是位女性。”
桑结心中一惊:“佛爷据何而言?”
“唉,只是凭感觉。”
佳莫当晚回去就把桑结的意思说了,硕林明白迟早免不了一见,就点头了。桑结告知家中,梅朵特地为他做了一身新衣。时间定在一天傍晚,佳莫先在外面迎候,临进门前,返身又为桑结整了整衣袍。
“阿妈,我领桑结来拜见您了。”佳莫兴奋地叫着。
“放肆,大人的名字是你直呼的吗?”硕林瞪佳莫一眼,遂转向桑结,“拜见第巴大人。”
“夫人何必如此客气,桑结特来拜见夫人。”
硕林让座后,佳莫端上两碗奶茶。
“大人,我已听女儿说了你们的事情。大人能看上小女,这是我们的荣幸。”
“夫人气质非凡,令人仰慕,还望夫人玉成。”
“大人过奖,你看我比娘热沟里那个女修如何?”
“夫人,过去的事情容以后细谈,我对佳莫小姐是一片至诚。”
硕林站起身踱步,桑结也起身,一抬头瞧见墙上挂的四幅画,不禁赞道:“这帕崩卡四季图是夫人所画吧,真乃佳作。”
“大人也懂水彩画?”
“桑结幼时曾从印度柴布大师学画,只是所学甚浅。”
硕林猛地回过头:“那么说,我与大人同出一门了?”
“怪不得看这技法熟悉,夫人果得大师真传。”
不料硕林话锋一转:“大人堪称才貌双全,只是小女无福,我已将其许配他人了。”
桑结一时楞住,只听佳莫一声尖叫:“阿妈,你说什么?!你从来没说过呀,你把我许配给谁了?”
“许配给谁,当娘的用和你商量吗?”
佳莫扑过来,目光流露出震惊和愤懑。桑结赶紧拉住说:“小姐冷静,我猜夫人是戏言。”转过身说,“夫人,听小姐说,这些年夫人一直在追查那件事,其实我也一刻没有放松过,相信最终会水落石出。夫人请想,那天在第巴府院内,我当众要求达拉克王在数日内将事件前后经过据实报上,可第二天就出事了,这必是幕后黑手怕被供出,故设计毒杀以切断线索。然事后想来,我也有做事不密之责。”
佳莫在一旁急冲冲地说:“阿妈,你说过的,只要能证明他与阿爸的事无关,你就同意我们的婚事。”
硕林一脸冷漠道:“大人所言不无道理,但这仅是一面之词。也罢,那边男方尚未下聘礼,待抓住真凶,查明事因,我便成全你同小女完婚。”
“夫人,事发之后,我们多方查证,那两个挑夫,十有八九是蒙古人,并依目击者所述绘有图像,遣人密查,一直未曾松懈,估计凶手早有准备,当下即潜逃出境。我也曾派人进入安多暗访,尚无结果。夫人也晓得,这些年藏中事务棘手缠身,令桑结焦头烂额,现在大局平稳,即加派人手尽快查清。然贼人或可远遁或可隐匿,时日不敢确定。夫人通情达理,还望体谅。”
“大人不愧好口才。为验你诚意,以三年为期,如若届时仍无结果,我将小女许与他人。”
“阿妈,你还讲不讲理呀?你要不同意,也休想让我嫁人!”佳莫脸都气青了。
“夫人所托,桑结定当加倍努力,可刚才所言也请夫人三思。”
桑结未让佳莫相送,就告辞而去,走到门口,只见小丽站在暗影中,走上来小声对桑结说:“大人勿介意,自与夫人重逢就发现她性情大变、喜怒无常。”
“你安慰安慰小姐,争吵无益。”
“是,大人慢走。”
桑结没料到,第二天佳莫和小丽一早就来到第巴府,看着她红肿的双眼,不用问也能想象出昨夜发生了什么。
“快请坐,小姐何事?”
“大人,不坐了,请开具公文手续我即刻赴琼结。”
看桑结发楞,小丽忙上前解释小姐的意思是到央金那里帮助训练民兵。
桑结顿了顿说:“也好,出去走走,心情会好些。看样子还未吃饭吧,来人,打三份面条,一大盘风干肉,两碟腌菜。”
吃饭时,桑结又拿出那罐辣酱,小丽一瞅抿着嘴直摆手
“佳莫,不需多说什么了,我想,过段时间,你阿妈会回心转意的。”
临别时,佳莫说:“大人放心,我会调整自己。你千万注意身体,别太累了。”
桑结目送二人,骑马跑出好远了,只见佳莫高高举起手臂扬了扬鞭子。
秋风阵阵,苍鹰盘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