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晴雨住之时,原本深遂的山谷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则是一个平缓的山坡。
那无数的松柏、野兽、人畜以及驮着石碑的赑屃,都被永久埋葬在这处山坡之下了。
有幸捡回了命的人们看着这泥泞的山坡,不免要为自己庆幸,可与此同时也为死去的同伴感到悲伤。
有人自行李中取出了香炉,点燃了三只香,缓缓下拜,默默祷告遇难之人能够早升天界。
其余人见了,都不约而同的拜倒,可他们没有眼泪,只有劫后余生的战栗和敬畏。
只有骑头儿一个人孤零零的站着,眼望着这片山坡,胸中仿佛就要燃起火来,几十匹马,三四十号人,还有那无数的资财,全都随之化为乌有了。
他恨,恨这山中的神力,更恨自己的刚愎,可他不敢面对旁人的指责,更不敢以一己之力去与磅礴的自然相抗衡。
终于他想的通了,缓缓的转过身,将手在空中一招,便翻身上马,向着另一座山峰急驰而去了。
接下来的几天,骑头儿始终低头不语,众人便纷纷猜测着,他们的这位头儿,想必是因为钱财损失过重了,亦或是被山洪吓破了胆了。
可内里只有麻三儿明白,这位爷那乃是个没心没肺的主儿,他如果变得沉闷,那通常只有一个解释,就是必然在盘算翻盘的办法了。
果不其然,几天后的一个晌午,骑头儿忽然又变得活跃起来,不时的骑马奔上山岗,凝望良久,便又会回到马队之中,喃喃自语,两手乱画,好像有什么大事儿难以决断。
当晚,马队扎营以后,骑头儿便整整一夜都未曾露面儿,因他一向独来独往,性情粗野,旁人也不敢询问。
直到晨曦微露的清晨,他才又回到了营地,虽然一夜奔波劳苦,却是毫无疲懒之态,双眼熠熠闪光,显得兴奋异常。
他显见得已是成竹在胸,当即将马帮分成了三队,并将平日里私藏的火铳,弓箭,分发了下去。
麻三儿被编在了第一队里,他将自己制成的弩箭组装好,背在了背上,又抄了杆花枪,提在手中。
骑头儿却始终未说明,此举究竟何意呀,只是命令第一队随他先行出发,第二队则随后接应,第三队却要在原地留守,没有命令,不得擅动。
这一番安排虽是没有明言,却是瞒不过帮中的老手儿啊,他们干如此的勾当也不是第一次了,众人尽皆神采奕奕,仿佛眼前就有一笔大生意要去做。
麻三儿却始终不明所以,只好向身边之人询问,那名贩子见左近无人,便趴在麻三儿的耳边说道:
“这是咱们头儿又要黑吃黑了。”
要说咱们在前文中早有提点,关外马帮明里是做些贩卖山货的勾当,可私下里却吸纳了绿林中的三教九流,虽未在明面儿上打家劫舍,却也是见风吃风,见水吃水,至于这黑吃黑的勾当,那就更是不在话下了。
连日来马帮早已进入了黑龙江的地界,这里山高皇帝远,终年林深荒僻,恰是胡子们藏身的绝佳所在,倘能伺机将小股的绺子吃掉,便不失为发财致富的捷径,其间那自是少不了一番争斗的,至于最终鹿死谁手,可就要看双方的手段了。
人马行进了约有一个时辰,便在一处山坳之中埋伏了起来。
众人隐身在荒草之中,弓上弦,刀出鞘,单等骑头儿发出号令,可等了足有半个时辰,却依旧是毫无动静,正在大家焦躁议论之际,忽然就迎风听到一阵马儿的串铃声由远而近,继而便有一只颇具规模的马队,出现在众人的面前。
领头儿的乃是一匹官马,马项下尚有烫印的标记,一个面庞瘦削的汉子,右手擎着烟枪,腰间插着火枪,坐在马上双目微闭,悠然自得,丝毫都没注意到左近的危险。
后面的马上陆陆续续坐着几十个汉子,他们有的小声儿交谈,有的自顾自的抽着铜烟袋锅子,唯有中间的一匹马上,横亘着一名女子,她身穿绣袄,头上兀自插着绫绢花,面部朝下,远望难以辨识。
一声沉闷的枪响,打破了山野中的宁静,为首的汉子像是中了邪,倒栽葱般的跌下马去,继而枪声四起,弓弦之声更是此起彼伏,马背上的汉子们还没来得及抽出刀剑,便一个儿接一个儿的跌下马去,有的直接见了阎王,有的则躺在山路上不断哀嚎。
一场战斗很快就结束了。
人们纷纷跳出了树丛,上前抢夺马匹和物品。
一名贩子早就盯上了那名女子,径直冲过来,搂住女人的腰,将她扛下马来,横放在草地之上,骑头儿并未亲自动手,只是饶有兴味的看着手下人抢夺,那神态还颇为自得。
可麻三儿却始终觉着那名女子好似在哪里见过,便趁着旁人忙乱之际,凑上前,撩起女子遮脸的秀发,便立时被惊得一跃而起,险险就叫出声儿来了。
眼前的女人他是再熟悉不过了,就因为这个女人他不得不连夜逃出了王府,也是因为这个女人,白七爷险些丧命洋枪之下,她乃是金枝玉叶,可偏偏命运多舛,虽是王爷的掌上明珠,可屡屡又从其庇护下滑落坠地,她便是六格格,一个让他人望上一眼,就会魂牵梦绕的绝世美人儿。
可她怎么会到了这儿呢?照理说她不是应该呆在府中,等着皇上赐婚,远嫁西藏吗?
六格格也自认出了麻三儿,不觉羞得粉面通红,她自知麻三儿曾救过她两次,而今却又在这荒山野岭间偶遇,难不成这便是天意吗?
麻三儿本待说几句安慰她的话,可就在这个时候,第二波接应的人马那就已经到了。
局面瞬间就混乱起来了,麻三儿只得将六格格手脚上的绳索割断,叫她另骑一匹马,又喊来柴禾,嘱咐他先将格格护送回营地中再说。
骑头儿虽然身在远处,却将这一幕看了个满眼呐,他虽不知麻三儿何以与那名女子相识,可眼下不知还有哪处的绺子正在“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故而只得尽快收拢了队伍,撤出战场,免得节外生枝为妙。
马帮开拔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
这一次的黑吃黑,骑头儿不但将自己损失的马匹和物品都补了回来,还借机收降了十几个人,使得队伍又壮大起来了。
麻三儿见六格格乃是个女儿身,行走间诸多不便,便找出了一套行头,将她的外衣换了。
可即便如此,他依然害怕有哪些歪毛淘气儿,欲要借机调戏,便将自己的匕首也给了六格格,叫她将之藏在胸前,倘或遇到不三不四的人,便用这把刀子招呼。
每到夜晚宿营之时,麻三儿便与六格格住在同一个帐篷内,只是当中拉了一道布帘儿,与六格格各处一半儿罢了。
时间长了,六格格也瞧出麻三儿乃是个正人君子,又兼他屡次救了自己的性命,便不如先前那样提防他了,故而二人共处一室之时,六格格也能打开了话匣子,将自己的遭遇和盘托出了。
原来,自打六格格被麻三儿和白爷救出了虎口,重回王府之后,便深居闺中,习学书法彩画,女工针织,欲要再过个几年,便由皇上赐婚,嫁与某位王公大臣,做他个一品诰命夫人。
可老话说得好啊,“树欲静而风不止,水欲清则鱼不愿”,她自幼性格倔强,曾私逃王府,又兼被卖入过钩栏瓦舍,这流言蜚语早就传遍了大街小巷了。
有人说她不守妇道,常与下人私通,也有人说她天性放荡,偷偷做过外省的窑姐儿,可不管怎样,都是早就没人要的残花败柳了。
如此这般时间长了,这些个流言竟然就传到了皇上的耳朵里。
俗话说,“皇家贵胄,脸面第一”,这些个满清王室那是最看重声望和名誉不过的,而今出了这等丑事,如何还能坐得稳金銮宝殿呢?
不由得冲冲大怒,朝堂之上将老王爷狠狠申斥了一回,说他如何如何教女无方,枉为皇室贵胄。
老王爷在大庭广众之下受了申斥,那是越想越窝火,回到了府中就病倒了,虽经名医调治,却仍是不见起色,没过多久竟然就撒手西去了。
如此一来,六格格的靠山可就算是倒啦。
她本就是侧室所生,母亲死的又早,平日里都是仗着王爷的宠爱,而今老王爷已死,大福晋当家,竟将六格格赶出了王府,只是给了她一所儿偏远的老宅为家。
六格格那是向来心高气傲的,怎肯受此摆布呢?
便独自上门理论,却被当门儿的兵丁所辱,连大福晋的面儿都没见着。
她一时想不开,只要寻死觅活,可转念一想,天下如此之大,何必就此寻了短见,便找到了王府的老管家,恳求搭救一二。
老管家对老王爷那是衷心不二的,见到格格如此受气当然不肯袖手旁观呐,便托了府中的干办,在远赴内蒙采买之时偷偷将六格格带上,去投奔她母亲的亲眷。
可这“屋漏却偏逢连夜雨”,六格格随着干办远行,刚出了吉林地界儿,便遭了胡子了。
随行人等均被杀了,只是胡子头儿见到六格格颇有几分颜色,便联系了黑龙江的买主,准备着用大价钱将她卖了。
这六格格身逢乱世,便如同水面儿上的浮萍,那是半点儿都不由自主,只好听天由命,被胡子绑着随队远行。
一路上她又接连遭了几次抢夺,这些绺子那明摆着就是黑吃黑,从不讲什么江湖道义,几番下来她就落入了这股绺子的手中了。
然而“瓦片儿也有翻身日”啊,就在她即将成为匪首的压寨夫人之时,却被麻三儿等人劫了,这才又一次逃出虎口,暂时有了处容身之地。
待六格格如同梨花带雨般的讲完了自己的遭遇,麻三儿不免也跟着唏嘘不已呀,他本打算再问问白爷的近况,可见六格格如此伤悲,便没敢问出口,只好安慰了她几句,就此再不提及此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