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夜晚,药香扑鼻,炭火如星。
一位无双国士与未来的帝王,共论天下大势。
让他有种月下追韩信,风雪访诸葛的感慨。
但现在,身份已被老四识破,他和窦澈之间,隔着一道无形的鸿沟。
朱标能察觉到窦澈眼神中的陌生和疏离,却无能为力。
只能看着窦澈再次行礼,淡淡地说:
“太子殿下安康。微臣今日劳累,不便侍奉太子殿下。”
“微臣告退。”
说完,窦澈未等朱标回应,退后三步,转身离去。
朱标下意识地看向旁边的张三丰。
只见张三丰递给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微微摇头,随后跟上窦澈,伴着两盏摇曳的灯笼,消失在走廊尽头。
“大哥,大哥怎么了?”
看着朱标失落的样子,朱棣意识到自己可能做错了事,小心翼翼地问。
朱标叹了口气,摇头不语,转身再次走进坤宁宫。
另一边,走向翰林院的路上。
窦澈与张三丰并肩而行,沉默无言。
许久后,翰林院近在眼前,两名太监引路,将灯笼交给窦澈二人,躬身退下。
窦澈这才慢条斯理地说:
“老道士,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太子的身份?”
张老道像拨浪鼓般摇头,连连否认:
“没有,绝对没有!老道士活了这么久,还是头一回进皇宫,怎么认得太子长啥样?”
“窦小子,你得相信,老道士是坚定站在你这边的。”
窦澈叹了口气,对老道士的话信了九成。
不过朱标身份暴露,他联想到老道的身份也就不言而喻。
“老道士,你不是张松溪,是张三丰吧?”
张老道无辜地耸耸肩:
“我没像朱家小子那样故意瞒你,是你自己猜错了。”
“不怪老道士。”
窦澈嘴角一抽,明白这是自己愚蠢,不能怪别人。
那天张老道差点说出身份,是他信誓旦旦地猜错,才让张老道闭口不言。
于是窦澈明智地将此事放下,无声地叹了口气。
提起灯笼,摇摇晃晃地走向翰林院的小院。
见窦澈似乎已放下此事,张三丰暗暗松了口气。
不得不承认,经过一个月的朝夕相处,张三丰视窦澈为知己。
毕竟,任何人都无
张三丰摇头,未竟其言,窦澈却已笑出声,无所谓地回应:
“道长,你觉得我会缺银两吗?”
张三丰毫不犹豫地答道:
“不会,不说你那治病救人的本事,单论你的悟性,不论从事何业,都能成为顶尖人物。”
“金钱对你而言,不过是浮云罢了。”
“那你觉得我会在乎地位吗?”
“更不会,我看出来了,你心中并无士农工商的等级观念。”
“只要你肯在一处深耕,三年之内,不论教人耕作还是悬壶济世,你都将受人敬仰,成为一方的恩人。”
“这就对了,对吧?”
窦澈摊开双手。
“我不缺银两,也不稀罕地位,为官一任,只为实现抱负。”
“即使我能改变大明的现状,也需要统治者的全力支持和信任。”
“否则君臣猜疑,行事受限,我为何还要留在这里?”
“难道是为了那年年发放的微薄俸禄?”
张三丰顿时语塞。
大明官员的俸禄已成为笑柄。
陶渊明当年说不为五斗米折腰,只是夸张的表达,但在大明,有些官员的俸禄甚至不足五斗米。
更讽刺的是,这些俸禄有时只有五成或七成是实实在在的粮食和银钱,其余不过是空洞的宝钞。
在这样的背景下,为官求禄成了笑话,正如窦澈所说,为官只是为了实现抱负。
张三丰一时无言以对。
窦澈挥挥手,打了个呵欠,慢条斯理地说:
“得了,早点休息吧,道长,今天真是累坏了我。”
“还不知道皇帝赐的宅子何时能入住,如果时间长,不如直接换成银子。”
“到时候在武当山上,你帮我找个阳光充足的地方,我照原样盖一栋。”
看着窦澈消失在房内,张三丰想了想,忽然释然一笑,一句话不说,径直回房睡觉。
然而,当窦澈二人沉入梦乡时,坤宁宫里,朱标面色阴沉地坐在床边,看着慢慢喝着牛奶的马皇后,详详细细地讲述了之前发生的事情。
听完朱标的叙述,马皇后看了看一旁脸色铁青的朱元璋,又看了看缩着脖子,知道自己犯了大错的四子朱棣,不禁深深叹了口气。
马皇后真切地感到,这个家没有自己就要散了。
自己只是病了几个月而已。
现在却眼看父子反目,人才流失。
而且据朱元璋说,朝廷上还在酝酿一场不逊于胡惟庸案的大案。
换作别人,久病初愈,听到家中家外连续出这么多事,恐怕早就再次昏倒了。
但马皇后是马皇后。
尽管现在四肢无力,无法下床,但她的精神却异常振奋。
她一饮而尽瓷碗中的牛奶,抬头看着马皇后清楚地意识到,现在她不能倒下。
这个家还需要她支撑。
把碗交给身边的宫女,马皇后拉过朱标,轻声说:
“标儿,娘不得不说,这件事你确实做错了。”
“待人以诚,既然你知道窦先生是一位不畏强权,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名士,就不该隐瞒身份,用这种方式接近他。”
“你从小读书,应知‘君以国士待我,我必以国士报之’。”
“礼贤下士,真诚待人,别摆出太子的架子,这才是你吸引人才应有的态度。”
马皇后话音刚落,朱元璋立刻不高兴了。
“依我看,标儿就是被你教得太温和了,所以那个窦小子才会如此傲慢。”
“按我的脾气,就应该把那小子绑到翰林院……”
“重八!”
见马皇后眉头一皱,朱元璋下意识地闭上了嘴,背着手低声嘀咕,但最终没有发表意见。
马皇后对此并不介意,转过头继续对朱标说:
“娘不多说了,如何与人相处,你自己慢慢体会。”
“娘只想告诉你,如果你想让窦先生成为你的诸葛亮。”
“就要有刘备三顾茅庐的勇气。”
“至少你要抛弃之前的做法,以朱标的身份,真心实意地与窦先生交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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撇开朱标和朱棣兄弟俩各自心事重重地离开坤宁宫不提。
次日清晨,窦澈还在梦乡中,就听见门外砰砰的敲门声。
“快起来,窦小子!”
“这样天亮了还赖床,可不是养生之道。”
“老道,上个月也没见你这么娇气!”
窦澈打开门,揉着惺忪的眼睛,打着哈欠,一脸不耐烦。
张三丰却嘿嘿一笑,毫不介意自己打断了他的好梦。
一把拉住窦澈的胳膊,半强迫地将他拖到院子里。
他在窦澈面前摆起拳架,笑着说:
“你有福了,窦小子,老道我修炼数十载,才创出这一套拳法。”
“早晚各练一次,既能修养身心,延年益寿,又能杀敌立功,千里之外克敌制胜。”
“如果不是老道良心发现,觉得欺骗你这么久实在不应该。”
“这套拳法,我不会轻易传授给你!”
“看好了!”
话音刚落,张三丰提起膝盖,缓慢起动。
窦澈看着张三丰仙风道骨的姿态,猛然一惊,双眼瞪得滚圆,再也没有一丝困意,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动作。
张三丰都这样说了,窦澈怎能不知道这是什么拳法?
这分明就是后世众所周知的太极拳!
只是这是张老道创造的,具有实战能力的早期版本。
这样的秘传拳术,张老道毫不犹豫地打出来。
窦澈自然不会辜负张老道的一片苦心,跟在他后面模仿。
一招一式,颇有章法。
一套拳打完,张三丰正想说什么,却发现窦澈心随手动。
仿佛旁若无人,完全按照他的动作,原封不动地打了一遍。
这一幕让张三丰瞪大了眼睛,甚至下意识地揉了揉眼角的眵目糊。
他知道窦澈悟性极高,但没想到窦澈的悟性不仅体现在书本上。
张三丰很清楚,这套他钻研了十几年的拳法,不仅仅是模仿动作就能学会的。
无论是步伐,呼吸的节奏,还是腰部和跨部的协调方式。
这些都需要大量的练习,才能融入本能。
尤其对于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来说。
要学他的太极拳,非十年苦功不可。
这就是为什么在过去的一个月里,张三丰一直没有演示过这套拳法。
就算他知道窦澈的悟性超凡,但身体素质的提升并非一蹴而就。
要达到眼到手到,手到心到的境界,还需要长时间的训练。
然而,张三丰万万没想到,之前看起来毫无武术基础的窦澈,仅仅跟着练了一遍,就能打出他的七八分精髓。
尤其是他,甚至能看到窦澈每打出一拳时,全身每一处细微的肌肉都在不自觉地颤抖。
他整个人身上竟然发出一阵类似虎啸雷鸣的声音。
这样的变化让张三丰张大了嘴巴,久久说不出话来。
他觉得自己已经高估了窦澈,但窦澈的表现还是让他惊讶不已。
然而,即便如此,他也没料到,眼前这青年的天赋竟强悍至此。
不,这已超越了天赋的范畴。
这小子,彻头彻尾是个异类!
张三丰的眼角疯狂抽动,他首次意识到,竭力劝说这小子入仕或许并非最佳选择。
这家伙应该随自己修道。
或许,他还能见证这小子飞升的那一天。
窦澈全然不知,张三丰已在脑海中构想他成仙的景象。
随着肌肉骨骼的轻微爆响,窦澈的动作愈发自如。
起初只是模仿张三丰,而现在每一拳每一腿,都逐渐调整至适合他自身身体的状态。
窦澈隐约感到,脑海中、体内,有种积蓄已久的力量欲喷薄而出。
这种感觉对他而言并不陌生,每次灵感迸发都有类似体验。
但这次,这种感觉在关键时刻戛然而止,仿佛只剩一层薄薄的障碍,却总差那么一点点。
这种感受让窦澈难以言喻的不适。
随着他别扭的一拳打出,窦澈猛然从那种状态中清醒过来。
怎么回事?
窦澈下意识看向自己的手掌。
以往的领悟过程如同江水东流,一泻千里般畅快,而此刻却感受到层层阻隔。
往常耳边常响起的金鸣玉音,这次却未曾出现。\"
窦澈直觉认为,这源于自己在这方面底蕴的不足。
他抬头望向张三丰,只见他一脸挫败地坐着。
于是好奇地问:
“张老道,你怎么了?”
张三丰缓缓摇头,扶着桌沿艰难起身。
“没事,早餐时间到了,我们去吃饭吧。”
说着,张三丰深深地看了窦澈一眼。
在窦澈困惑挠头的举动中,老道背起双手,率先走向翰林院前厅。
“快走快走,再慢就赶不上早餐了。”
“虽说光禄寺的饭菜难吃,但好歹免费啊。”
“窦小子,快点。”
张三丰突然把话题转向早餐,生硬地转换了方向。
窦澈不明所以,只能跟在张三丰身后,来到翰林院前堂。
正准备取早餐时,两人来到食堂。
翰林院外,一个悠然自得的身影慢悠悠地走进来。
看见等候取餐的窦澈和张三丰,那人忽然笑了,慢条斯理地说:
“窦编修,我倒没想到,您居然能吃得下光禄寺的饭菜。”
话音刚落,方孝儒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对对对,是我疏忽了。”
“窦先生在金陵城,似乎还没安家吧?”
窦澈扬眉,转头看向方孝儒。
他当然听得出方孝儒语气中的讽刺,暗示他和张老道在金陵城无立足之地。
其实这不算大事。
毕竟,如今的金陵城是大明王朝的首都,土地寸土寸金。
中枢六部的中低级官员在金陵城无房,很正常。
不然翰林院也不会特地为窦澈安排小院。
只是,方孝儒不同。
洪武四年,他父亲已是地方知府。
虽后来因故获罪,但家产丰厚。
因此,方孝儒无需住在翰林院,三餐由家中老仆送到。
自然不必忍受光禄寺的糟糕厨艺。
但现在在场的不止窦澈二人。
三年一次的科举,各地靠一支笔考上的学子都聚集在翰林院学习政务。
能在金陵城买房或租房的毕竟是少数,多数人挤在翰林院后的小院里。
不过,方孝儒也是个聪明人。
发现自己似乎惹恼了众人,他迅速转动眼珠,假装整理衣袖,平静地说:
“听说窦编修这一个多月,每日都埋首于藏书阁。”
“想必书中自有黄金屋,收获不少吧。”
窦澈抬头,古怪地打量方孝儒。
但这不经意的一瞥,让方孝儒几乎爆炸。
没人比方孝儒更清楚自己的处境多么危险。
多年来,他努力塑造博学多才的才子形象,为在大明文坛占一席之地。
然后借文坛声望一飞冲天,彻底进入皇帝的视线。
然而事与愿违。
父亲因胡惟庸案被流放,虽然他有幸被皇帝召见,留在翰林院听政。
但皇帝始终没打算重用他。
要知道,他已经快三十了。
古人云三十而立。
而实现抱负的时刻,对他来说遥遥无期。
若无窦澈,方孝儒本会留在翰林院,等待时机。
几年后,他会被选入东宫,成为当今皇长孙朱允炆的老师。
但现在,一个与他极其相似,却年轻得多、才华横溢的窦澈横空出世。
原本稳坐钓鱼台的方孝儒,顿时觉得自己站在了悬崖边缘。
一定要赶走这小子!
否则,即使有适合自己的机会,也无法落在自己头上。
想到这里,方孝儒藏在袖中的拳头紧握。
然后,他露出笑容,随手拿起一本书,不慌不忙走到窦澈身边,若无其事地说:
“对了,窦编修,我无意间听到一个消息。”
“礼部已经开始筹备今年的殿试,如果殿试结束,你住的地方可能要让位给新来的考生了。”
“不知窦编修和张道长在金陵城还有其他住处吗?”
方孝儒话音刚落,一旁的庶吉士懊恼地拍大腿。
“对啊对啊,今年的殿试一直拖着没办。”
“我忘了,今年还有新人要进来。”
说完,这庶吉士丢下吃剩的半个馒头,拱手道谢,急匆匆地说:
“多谢方编修提醒,我去请假,赶紧找住处。”
“窦编修也快准备吧,朝廷规定,翰林院的宿舍只供新人住三年,三年后若未外放,就得自己找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