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泉离京这件事,就像是一滴清水掉进了池塘里。
水面泛起阵阵涟漪,随后消散抹平,再没留下任何的痕迹。
历史依旧滚滚向前,沿着设定好的路线,重复重复,继续重复。
什么事情都没发生,杨泉还是那个从贫苦人家考上仕途的读书人,沉寂了十几年的时间,终于被招进了庙堂。
二品文阁学士,虽然没有实权,但在周朝的文官里也是能站在前列的高官。
可以说是光宗耀祖,一下子就走到了所有读书人一生憧憬仰望的终点 ,尽管杨泉也不知道自己上哪儿去找祖先祭拜。
他在玄京城里有了一间属于自己的大宅院。
老太监帮杨泉从户部抽调了一些老实可靠的仆人和侍女,内有假山荷塘,外有石狮护门,杨泉突然间就多了一个“家”。
热热闹闹,家大业大。
杨泉这一生有两次改命的机会。
第一次是会试放榜,殿试探花,杨泉从奴籍脱身。
第二次是玄京城门,皇帝谕旨,杨泉又当官了。
第一次改命,杨泉稀里糊涂,蹉跎了半生,第二次改命,他走的很稳很小心。
不求青云直上,只求平庸无过。
……
八年,转眼就是八年。
在这五年的时间里,玄京城下了很多场大雨,街头巷尾都淌着雨水。
流水很急,冲过卖肉屠户的铺子,带走了丝丝缕缕的猩红。红色的污水在行人脚下穿过,脚步匆匆,也无人在意。
周朝的朝廷,被由内而外的清洗了一遍。
老东西,脏东西,不作为的废东西,全都被赶出了玄京。
结局好的臣子,能有个“年老致仕”的理由,手脚健全的走出城门,衣锦还乡,也归隐田园了。
而结果没那么好的罪臣们,锒铛入狱,抄家问斩也不在少数。
玄京朝政从来没有这么简单明了过。
所有的派系都被根除,盘根错节的官僚大网被陛下剪了个干净,只剩下了两条绳子。
一条绳子是武官,由顾家将军顾宁洲把握在手里。
另一条绳子是文臣,压在杨泉的背上,但他大多数时候都没有作为。
武官们大都是并肩征战过的同僚,偶尔有口舌之争,也没什么人放在心上。
近些年周朝连年征战,开拓疆土,武官的地位也越来越高。
他们的心思不在玄京城内,更多的是盼望着边境战役,上阵杀敌。
文臣这边就有些不同了。
文人相轻是自古以来的习惯,更何况杨泉这个领头的老臣只是挂个职,平日里毫无作为,自然压不住下面那些躁动的年轻官员。
“文臣比不过武官,杨泉更是和顾将军没法比。”
文臣们这样抱怨着,杨泉无动于衷,照常上朝退朝,领着俸禄混吃等死。
顾宁洲是扯着武官的绳,杨泉是背着文官老爷们走。
两方在队伍里的地位就不同,他们两人也是相看两厌,极少能在同一场合说话。
想来也是,
顾将军是名门之后,年少时就出生入死,率军深入敌国腹地,杀了个七进七出,多年来军功赫赫,满朝文武无人不敬佩有加。
而且顾宁洲又是驸马,和公主成亲多年,无论是出身地位还是开拓周国疆土的功劳,都值得位居武官之首。
但……杨泉?
他凭什么?
传言奴籍出身,文才平庸无奇,除了一个“熬”字之外,好像没有任何理由站在文臣前列。
两人天差地远,却放在同一位置,想不明白。
顾将军看不上杨泉,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甚至不只是文武官员这么想的,就连头顶的老皇帝也是一样。
年关的时候,
老皇帝把这两个人叫到了一起,在御书房中。
杨泉坐在左手边的椅子上,顾宁洲坐在右手边的椅子上,都不说话。
老皇帝没有露面,
他习惯的坐在幕帘后,瞳孔中流露出浑浊的暮气,隔着纱帘看着御书房里那两个不出声的人。
“朕今天,有一件事要和你俩商讨一下。”
“是,陛下。”
杨泉正襟危坐,目光落在幕帘的边角。
顾宁洲也默默的直起了身,表情平静的望了过去。
“不用拘谨,不是什么大事。”
老皇帝说:“宁洲你不用坐的这么直,堇儿前两天进宫和朕说了,大将军上了年纪也是一身病,入冬寒骨,多注意一下身子。”
顾宁洲点了点头:“谢陛下关心。”
老皇帝笑了笑,又说:“不过这事儿你可以向杨泉多问问,他身子骨也弱,受不了寒,比你还严重,你可以和他取取经。”
杨泉没什么表情,顾宁洲目光顿了一下,木着脸也没再说什么。
看样子他是不愿意的。
老皇帝不在意,说过了这些家里话,就转到了自己今天叫两人来的话题上。
“今年秋天的时候,朕是打算带上你们和几个老臣,一起上山寻猎。”
“但出门之前,天突然变凉了,朕临时改变了主意,在宫里办了个晚宴……你俩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顾宁洲想了想,不知道,摇了摇头。
杨泉本来也想摇头,但老皇帝没有给他这个机会,“杨泉,你说。”
“你要是说不知道的话,朕就治你一个欺君之罪。”
杨泉默默的抬起了头,安静半晌,在顾宁洲的余光里,给出了一个简单到干瘪的回答。
“因为,天凉了?”
御书房里安静了一会儿,片刻后,幕帘后的老人叹了口气。
“是,因为天凉了。”
“天凉了,朕不愿意出门。”
顾宁洲眉头微挑,若有所思。
杨泉眼帘微动,表情莫名。
他们俩都听到了老皇帝的下一句话,御书房的气氛在此刻凝结。
“朕也老了,该退位了。”
“你们俩觉得,哪个皇子适合这个皇位?”
这个问题,是一个送命的问题,也是任何臣子都不能,不敢回答的问题。
老皇帝问御书房里的两人,哪个皇子更适合当皇帝。
他并不是想让他们帮他选一个,因为杨泉没资格,顾宁洲也没资格。
臣子不能站队。
不做就不会错,错了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老皇帝笑着问道:“宁洲,我记得小六经常往你家府里跑,你觉得他怎么样?”
顾宁洲想了想,说。
“臣和六皇子不熟。”
“那杨泉你觉得呢?”
“我也不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