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禅房内,首座慧明盯着住持,等了半响,不见动静,便试探着开口道:“师兄,那边可有什么吩咐?”
住持慧能禅师没有直接回话,只淡淡的将信纸放在桌上,便双手合十,闭目念起经文来。
慧明看了师兄一眼,知其并不避讳自己,伸手拿起桌上信纸,看了起来。
看完后,慧明心头一喜,转身将信纸于烛台上燃尽,并急切地问道:“师兄可要小弟去安排?”
“不必,届时那边人来了,若女施主有惑,为兄自会为其解惑开导。你且去歇着吧。”
慧明一愣,僵在原地等了一会,见师兄确实无意吩咐,虽心有不甘,却只得讪讪转身告退。
可走至禅房门口,他忍不住停住脚步,转身对师兄进言道:
“那杨氏近来常下山布施,随身只带了一两个丫头,既然贵人有意让杨氏吃点苦头,不如?”
“不可造次!”住持慧能闻言猛地睁开眼,斥道:“当年师傅收你入门,要你去掉一身戾气,这么多年了,怎还是如此毛躁。”
在师兄的逼视之下,慧明不由躬身低头聆训。
“你可看清楚了,她真的只带了两个丫鬟。”
“王府远远跟着几个侍卫,但那些人不足为惧。”
住持抬眼望着他,目光中带着失望,王府的人不足为惧,那其余呢?
住持知晓这师弟的性子,虽忠心不二,但慧根有限,故而也不点破,只微微摇了摇头。
“你在她手里吃过苦头,还不收心么?”
慧明自知失言,赶忙认错赔罪,末了不甘心的跟了一句:“洒家自是性子急了些,可既然当年师傅留下偈语, 这女子可能阻了贵人好事,师兄怎不早日处置了?”
慧能禅师望着烛火后隐藏的一片晦暗,缓缓道:“师父之言,深不可测,不可妄加揣度。你我已是方外之人,戒躁戒怒,不可过度染指红尘事。万事万物,皆有缘法,你可记住了!”
慧明不敢再强辩,行了佛礼,默默退出禅房。
随着禅房门关上,一阵夜风卷入,烛火摇曳,化不开夜的浓黑。
慧能禅师再次闭眼诵经,于暗影中悄悄一声叹息。
师父当年之意,他也有些猜不透。
慈恩寺经历数代而不衰,人间的香火并不全赖西方佛祖的保佑。
佛寺年年要修缮,佛门之人并非吸风饮露的神仙,也需五谷杂粮供养。
有人气的地方,就会滋养欲望。
那人开了不错的条件,故而随手为其行些方便,但也止步于此,这度的拿捏堪比参禅。
慧能禅师强迫自己静下心来,诵经声渐渐融入夜色之中。
*
忙着四处溜达的杨芸儿正享受着春日的暖阳,对寺中这些阴暗细碎并不在意。
她并非傻白甜,仅入寺之初一面之缘,便觉察到那个住持不简单,故而面上一直保持敬而远之的态度。
不听其唠叨,便不受其蛊惑。
寺中僧人在默默盯着她,她其实早已知晓,故而也遣了自己的团队在寺院中乱窜。
礼而不往,非君子也。何况,团队也需要历练不是?
浅草和飞燕两个是当初杨芸儿初建团队时就相中的。如今浅草留在府中盯梢,飞燕便在寺中打探。
那飞燕也不辱使命,很快便与寺里所有小和尚都混熟了。
她本性子活泼,在寺中整日带着那批孩子摸鱼抓虾,爬树爬墙,惹得老和尚们为各自小徒弟们多操了不少心。
可那毕竟是王府来的丫鬟,老和尚们大多敢怒不敢言。
当然,也有个别头铁的,仗着寺中本有几分体面,直接去杨芸儿跟前告状。而身为首座,慧明曾师兄弟们之托,也亲自去寻过杨芸儿。
每次遇到告状,杨芸儿都是客客气气接待,先是一番自责自谦,然后满口承诺好好教训自家丫鬟。
不过很快,话风一转,侧妃便开始抱怨起来,厢房附近哪个大师傅不当心吓着了自己的嬷嬷,哪个小和尚招惹了自己的丫鬟。
总之,寺里这边飞燕惹了多少事,侧妃那头便回敬多少抱怨,且都是有鼻子有眼的。
惹事的小丫鬟只得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责罚。慧明也看出来了,人家根本没有遣送回王府的意思,而寺里这边反倒赔了不少不是。
几轮谈判下来,六王侧妃已完全掌握了主动,既然双方都觉得王府女眷直接住在寺庙厢房有诸多不便,那便换个偏一些的地方住着吧。
这半山腰的小院,是人家飞燕早就相看好的,属于寺院闲置的产业,距离不近不远,刚刚好。自带小佛堂,非常适合清修。
就这样,杨芸儿从住持眼皮子底下的厢房搬到半山腰这处独立小院。每日闻花香,听鸟鸣,不受俗事干扰,相当自在。
原本慧明这边确实得了指令,要在吃食供给上要弄些不大不小的事情,让入寺清修的杨氏侧妃吃点苦头。
可那小侧妃看似柔柔弱弱,却真的一点亏都吃不得。但凡有什么不如意,必然诉苦,且总能找到令寺里无法回绝的理由客客气气提出需求。
今日的馒头冷热些,前日的炭火烟大了些。看来是王府的人给寺里添了麻烦,寺里安排不过来,那就王府自理吧。
彼此都是要脸的,因此若是明着提了要求,还都得客客气气应付着。
几个回合下来,寺里这边也知晓了这小侧妃是玫瑰花儿扎手不好惹。
偏王府那边的人手物品源源不断的送来,最终杨芸儿一应嚼用,都同寺里分开。
慧明那边根本插不上手,心里对杨芸儿恨得牙痒痒,苦于找不到回击机会。
当慧明这边快守不住禅心的时候,他的主持师兄比可他看得更清楚,盯着这杨氏侧妃的,还有飞鸟卫,这意味着人在寺庙范围之内,不可出事。
能于天子脚下保持香火旺盛,慈恩寺每一届住持都是有智慧的,需得与皇家各派都保持非常微妙的关系。
如今正值权力交替不明朗之时,龙椅上的正主尚未表态,万不可操之过急,一旦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最终杨芸儿得以舒舒服服安顿在这半山的小院,偷得红尘几分闲。
当然,这些事情都是杨芸儿自己带着团队处理完毕的,罗子昂外围派人派物的各种支持。
六小王爷那边则根本不知晓她的小侧妃安稳的清修日子底下,藏着多少跌宕起伏的较量。
好在杨芸儿心中坦荡,多活一世。每一天都是赚的,本着更多尝试,丰富生命的初衷,她要做更多有意义的事情。
自以布施名义下山之后,杨芸儿对这个时代也有了更深入的了解。
冬日雪灾,她看到了这个时代的灾难,如今春回大地,她感受到了民间坚韧的生机。
没有哪个伟大的文明是一蹴而就的,都是源自一代又一代智慧与辛劳的点滴积累。看着田头地间,辛苦劳作的人们,杨芸儿灵魂深处那努力拼搏的劲头又开始滋生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