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孩子们往灶房跑了不知道多少趟,闻着传出来的鸡汤味,就着干巴巴的粥下肚。
徐国华不止一遍地问徐母,“奶,大姑啥时候回来?”
徐母坐在屋檐下,手里编着竹篮,时不时往外头看,心里也盼着呢。
“这我哪儿知道啊,中午之前会回来的。”
“啊,好久啊......大姑不回来我们都不能开柚子,还要再做两个柚子灯笼呢。”
几个孩子撅着嘴,不高兴了。好不容易缠着爷爷给他们动手做,昨天开的那个已经做好了,等天黑了他们要偷蜡烛放进去点......
徐母把他们赶走了,一直催催催,烦得很。
林慧跟两个嫂子在后屋菜地里拔野草。
徐二嫂冷哼一声,“不到饭前哪里会回来。”
徐大嫂小心地往外看,然后轻声说道,“每年都是中午回来,吃过午饭就马上回城,好像咱们家凳子上长了钉子似的。”
“哪里是凳子上长了钉子,是村子里的土地脏了姑爷的鞋。都不用往上数三代,他老爹那辈就是地里刨食的。因为考上个铁饭碗,换身衣服进了城,就当自己不是泥腿子了......”
林慧低着头,静静听着两个嫂子的吐嘈,偶尔问一句,装作新媳妇什么都不懂的模样。
大姑姐徐红梅是家里第一个孩子,被徐父徐母宠得不行,一路供到了初中,是村里少有的初中生,也是少有的能够读这么多年书的女娃。
被夸多了,她也因此鼻孔朝天上,看不上村里的泥腿子了。
大姑爷是她自己找的,初中同班同学。
原本爹娘并不同意,奈何抵不过闺女太倔,非那人不嫁,也就勉强低头同意了。
大姑爷虽说住在城里,可地方挤得很,三个小屋子挤着八口人。家里也没有多少家底,聘礼就给了200块钱,比他们乡下人还少。
别说没有“三转一响”,连徐家给闺女买的自行车都当陪嫁给他们家拿去撑门面了。
精心养大的女儿嫁了这么个玩意儿,徐父一度在村里抬不起头来。
也就是徐大姑姐真当自己嫁了个好人家,每每回娘家都要炫耀一番。她变成城里人,吃商品粮了,村里人谁不羡慕她?
明明是低嫁,就因为嫁进城里户口,变成了高嫁。在林慧心里,这门亲事真是不值当。
不管怎么样,都是大姑姐自己的选择,林慧管不着。她只是厌恶大姑姐的性子,极其自私。
在梦里,徐东升出事后,平时总摆出“长姐如母”姿态的大姑姐,没有出现过一面,生怕被穷亲戚扒上,比平时爱计较的徐二嫂还要冷漠无情。
“......你们听我的,等会儿她回来的时候,手上肯定是轻飘飘的,回去时一定是满满当当的。”
林慧默默点头,这话她信。
这时候,外面听见一阵吵嚷声,应该是人回来了。
林慧把手上的野草丢进鸡窝里,然后把鞋底的泥刮一刮,跟着两个嫂子出去。
大姑姐一家在结婚的时候回来吃酒了,林慧对他们的印象就是从鼻子里说话和高高昂起的下巴。
那辆陪嫁出去的自行车就停在屋檐下,穿着光鲜亮丽的一家三口都在门口,邻居们都围过来说话。
林慧想笑,大姑爷果然还是穿着他们县城钢铁厂的深蓝色工服来的,跟摆喜酒那天一样。那上面大大的“钢铁厂”三个字仿佛就是他的底气。
他们家就一个十岁的闺女,长得白胖,跟大姑姐一个模子里印出来似的。脚上穿着小皮鞋,身上穿着的确良,是城里的新款式。
“……你们不知道,城里的路都是石头板子铺平的,骑自行车可快了。就是回村的路上坑坑洼洼的,我们这才回来晚了。”
“大姐,姐夫,你们回来了。”
几个妯娌收起刚刚在屋后吐槽时候的臭脸,笑着跟他们打招呼。毕竟婆母现在高兴得很,不能让她生气。
徐红梅把车把上挂着的那一条薄薄的猪肉递给徐大嫂,脸上带着得意,“这好的猪肉可不好买,我们特地托人留下来的。”
林慧沉默不语,这条猪肉好是好,但就一斤多重的样子,也值得特地拿出来说?这么多张嘴巴,够不够每人夹两片肉都难说。
徐二嫂皮笑肉不笑的,“刚好,阿慧昨天从娘家带回来两只野山鸡,还有栗子,炖一只炒一只,香得很。今天早上娘又去隔壁村买了一条大鱼,桌上就差猪肉了。还好大姐你们带回来了,不过这一斤做不了红烧肉......大嫂我们多拔点蒜苗一起炒肉片,肯定更香。”
林慧差点笑出声来,这下觉得二嫂真是可爱极了,毫无差别攻击所有人。
徐大嫂大大方方地接过猪肉,应道,“我们先去忙了,大姐你跟姐夫先坐下来喝口水休息会儿。”
林慧装作没有看到徐红梅僵硬的脸色,给他们搬来了几张凳子,没给接水。
因为家里没有水杯,让他们拿碗接水喝,他们肯定是不喝的,林慧才不白费力气,做事还得被嫌弃。
瞧,大姐夫在坐下来前还大力拍了拍凳子上的灰,真是好笑,那张大屁股是有多金贵?
村里人问东问西,他一脸不耐烦,但心里其实舒坦着呢。
家里的孩子久等不到吃肉,早跑出去玩了。他们也不喜欢这个城里来的大表姐,总是直直地伸长脖子,像只骄傲的大白鹅,还嫌他们脏,玩不到一块去。
眼看着徐母拉着大女儿进屋里去聊贴心话,林慧也进灶房去帮忙。
午时,徐家拉来一张旧桌子拼起来,男女分桌,所有人都有位置坐。
徐大姐夫在另一边高谈阔论,谈着城里的生活有多好多好,在厂里的工作有多吃香多受人尊敬。
而徐红梅一边引以为豪地附和,一边给自家闺女和自己的碗里捞好肉,碗都堆尖尖了。
徐母看到这样反而还心疼她在婆家日子不好过......
林慧知道,大姐夫家的生活就是个表面光。八口人挤在筒子楼那样狭窄的环境里,两个人都分不到一间完整的屋,能好到哪儿去?
他们还没有分家,徐大姐夫是三级工,一个人每月四十四块钱的工资养家,既要交生活费,时不时还跟工友去国营饭店摆阔,基本上剩不下什么钱。
大嫂二嫂忙着照顾孩子,林慧也帮着夹肉,自己就吃了点粉粉糯糯的栗子,她爱吃这个。
徐红梅见状,笑着说:“阿慧对孩子真好。嫁过来快两个月了吧,还没有动静吗?是该早点生一个自己的娃了。以后计划生育越来越严,还是在村子里好,要是生了一个丫头片子,趁年轻,五年后还能再生一个。”
娘家爹娘、公婆都没催,她一个出嫁多年的大姑姐,手也伸得太长了吧?
林慧还没开口,身后的徐东升懒洋洋道,“是啊,我们乡下人,这有什么要紧的。倒是你们,又是在城里又是吃公粮,这辈子也就只能生一个了。”
大姐两口子脸都僵了。
大姐夫讪笑着,“生男生女都一样,领导人都说了,妇女能顶半边天,这年头可不兴重男轻女了啊......”
“那当然,以后我和阿慧的女儿肯定也是当成宝贝一样养,就像爹娘对大姐一样的。”
徐父瞪他一眼。
徐大嫂打圆场,问起城里的新变化。她们最多逢年过节的时候去一趟镇上买东西,都没有出过县城。
有人下了梯子,徐红梅就顺杆往上爬,又开始得意洋洋地介绍起县城的生活有多美。
一顿饭吃得林慧差点消化不良,还不如看着孩子们吃饭来得香。
正如徐二嫂所说,徐红梅一家吃饱饭,就像火烧屁股似的迫不及待要回城。
除了两个柚子一兜柿子,徐母还给他们带上一只大母鸡,可真算得上是满载而归。也就是徐大姐夫还要点脸,否则连粮食也得搬走一袋。
林慧倒是无所谓,鸡是徐母养的,她给谁都是她的自由。
回城的路上,徐大姐夫黑着脸,“以后你少跟娘家人来往,一点规矩都没有!”
徐红梅完全没有了之前的得意,喏喏道:“知道了。”
闺女体格大,坐不了前杠,只能挤在后座,她老娘在身后半个屁股都快颠掉了。
她也哼了一声:“妈,村里那些小孩身上的衣服太脏了,头上还长虱子,我们以后再也不要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