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东侧海岸海防塔,子时一刻。
城门上的谭家人,无数守军,作呕欲吐,反胃阵阵。
他们看不清楚残肢断臂,看不清楚瀛贼狰狞的面容,他们甚至只是看到一个大概的轮廓。
齐烨的嗓子,从沙哑到嘶哑,从嘶哑到近乎说不出话来,每次喊出军令时都如同嗓子眼里含着一块火炭。
“击!”
“击!”
“击!”
每每随着一声击,大量的弩箭射向了海防塔的下方,甚至不用特意去瞄准。
城墙上不知多少人双腿打着摆子,他们什么都看不清楚,只是一个轮廓,只是脑补一下,心惊胆颤。
每一次踏弩和城驽的骑射,都会倒下数十上百瀛贼。
一刻不停,一刻不停的射,射杀着。
那一座座海防塔旁,堆满了尸体,瀛贼依旧冲击着,试图拆掉毁掉那些海防塔。
海防塔一座接着一座的被毁掉,用瀛贼的命,一条又一条,数十条,数百条命去毁掉。
这些塔,早已变成了绞肉车,变成了活靶子,变成了地狱的入口,令一只又一只瀛贼离开它们不应涉足的人间滚回地狱之中。
城墙上的守军,也有见过大阵仗的,可谁都没见过那么大点的地方,从无到有,从几具尸体,变成了尸山,堆的越来越高,越来越高。
瀛贼,或许已经猜到了这些海防塔本就是陷阱。
可这又能如何,不拆掉海防塔,这些海防塔就会成为“掩护”,阻止战船和小舟靠近,沙滩上也会变成烈焰长廊,铺天盖地的大箭将每一个试图冲出沙滩的瀛贼赶回地狱之中。
无数人,哪怕是城中的兵备,鲜少经历过真正的战阵,更从未见过这种“转瞬即逝”。
海浪一样的瀛贼,扑来,倒下,倒在了海防塔下方。
尸体堆在了一起,瀛贼越过尸体,再成为尸堆的一部分,再被别人踩过,一次一次,一遍又一遍的重复,周而复始着。
公输甲本就苍老的面容,不过几个时辰罢了,又老去了几分。
“恩公,油添满了。”
“杀去,杀过去。”一旁的贲跃跃欲试:“这群狗日的夜里也看不真亮,兄弟们夜里瞧的清楚,能杀过他们。”
齐烨摇了摇头,贲说的“优势”特指从山林中带过来的战卒们,江州大部分守军,包括很多司卫,并不如这些战卒似的夜间视物看的极为清楚。
瀛贼试图拆毁海防塔,火把都不敢点,就怕成为目标,实则没卵用,瞄着海防塔射就行。
海防塔仅剩无几,越是剩下的少,赶过去的瀛贼越多,射杀的也就越多,没必要出城再去将瀛贼杀退,海防塔肯定是保不住了,本身最初也没想过能保住。
听到背后的脚步声,齐烨头也不回:“西城门怎么样了。”
“停了,停下了,不攻了。”
气喘吁吁的司卫顾不得喘匀气:“大统领您说的没错,打到现在,瀛狗和反军心里都没底了,派了人想要绕城寻对方,莫知府带着人拦下来了,光是两边派出来的探子就有上百人,五次,五次都拦下来了。”
“拦得了一时片刻罢了,不过也无所谓了,就算进行了沟通也屁用不顶,陪他们打,持久战,鏖战就是。”
齐烨终于对一旁传令的司卫点了点头,所有床弩、踏弩,再无动静。
也就是三四个呼吸的功夫,最后三座海防塔被拆掉了。
海岸上,小舟上,战船上,传出了令人作呕、厌恶、刺耳的欢呼之声。
齐烨冷笑不已。
“有你们哭的时候!”
“殿下,殿下殿下。”谭孝不安的问道:“海防塔都毁掉了,接下来,接下来是不是要攻城了?”
“你猜。”
“我…猜?”
谭孝有些恼怒,齐烨又恢复了标志性那令人心里不爽的模样,明明到这个节骨眼了,还嬉笑怒骂着,没正经样子。
不知为何,原本还不安的谭孝,只剩下心中略微不悦和恼怒了,再无刚刚那般紧张与惶恐。
仿佛见到了齐烨嬉皮笑脸的模样,自然而然的就觉得没什么大事,出不了大事,无所吊谓。
“去安民吧。”
接连快十个时辰未合眼的齐烨强忍住疲惫:“西城门敌军寸步难进,东城门斩杀至少三千瀛贼,告知百姓,告知所有人,安一安民,鼓舞鼓舞民心,去吧。”
谭孝施了一礼:“老夫这就去。”
齐烨拖着沉重的身躯,尽力挺直隐隐作痛的后背进入了角楼之中。
当司卫将角楼入口全部堵住,隔绝了所有守军的视线后,齐烨这才一屁股瘫在了冰凉的城砖上。
缓缓脱下靴子,齐烨颤抖的手臂不断舒缓着,深呼吸着,喘息着。
季元思和公输甲二人推开司卫跑了进来,这才看到齐烨那苍白且无比疲惫的面容。
“姐夫。”
公输甲担忧坏了:“恩公。”
齐烨吓了一跳:“叫鸡毛!”
公输甲连忙凑了过来:“鸡毛恩公,您无碍吧。”
齐烨:“…”
一老一少,一左一右,帮着齐烨将甲胄全部卸了下来,见到衣服上没有任何血迹后,大大的松了口气。
齐烨只是累,只是疲劳,只是需要短暂的歇息片刻,仅此而已。
双眼仿佛有着千斤之重,齐烨见到公输甲与季元思的嘴唇在蠕动着,至于说的什么,他没有听到,也听不清了,慢慢合上了双眼,发出了粗重的鼾声。
同样的一幕,也发生在西城门角楼中。
喻斌也瘫在冰凉的砖石上,没有卸甲,靠坐在那里,喝着水囊里的清水。
可喝着喝着,喻斌脸上闪过一丝恐惧之色,下意识用清水冲洗着双手,一遍又一遍,直到水囊一滴水都倒不出来。
月泉沉默的走了进来,坐在了喻斌身边。
“我有一兄长,当年贪玩,被抓进了南关。”
喻斌双目无神的望着自己的双手,也不知是听没听进去。
“兄长,死了,死在了山林中,我杀了他,很疼,钻心的疼,疼的我直到今日,也总是做着噩梦。”
阴暗的角楼中,月泉的双眼中涌现出了泪水,声音平静。
“你会和我一样,或许,你会比我更痛。”
“我…”
喻斌闭上眼,又马上睁开了。
刚刚闭上眼的那一刹那,一切都陷入了黑暗,黑暗之中,是哀嚎的百姓,无辜的百姓。
这些无辜的百姓,被拿着长刀的舟师军伍驱赶到了城下,被火油烫的满身燎泡哀嚎连连,被巨石砸在身上支离破碎,被一把把长枪洞穿了身躯,一幕幕,在那不足一秒的黑暗之中,盘绕在喻斌的脑海之中久久未曾散去。
“还要打多久。”
喻斌轻声呢喃着,看向角楼之外,寻找着那个对他来说如同高山一般的背影,似是求助的问着。
“还要打多久,还要打多久。”
“舟师三万兵力,裹挟百姓至多两万,攻五万兵力,去其四成军心自乱。”
声音从角楼外传来,谭敬宗走了进来,遮挡住了所有的光亮,也遮挡住了月光。
喻斌脸上的无助与彷徨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微微颔首:“五万如何,战便是了。”
月泉却是拧着眉:“你怎知道敌军共计五万?”
“点兵术。”
听到点兵术这三个字,月泉神情微动。
谭敬宗没有过多解释,蹲在了喻斌面前。
“信我,反军溃退后,莫要追,定不要追。”
“你说什么!”
喻斌顿时心生警觉:“为何不追,不要与我说穷寇莫追,若是不追,乱军回了东云道又成气候,不追,放他们回去任由他们再作乱不成。”
黑暗之中,喻斌与月泉看不到谭敬宗的面容,却能听出此人语气中的笃定,无比笃定。
“此战,不止关乎平定东海之乱,更关乎瀛贼之乱,瀛岛之乱。”
喻斌猛然站起身,月泉也是如此,缓缓站了起来。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瀛贼来了,来的是西方船军,既来了,与咱大康撕破脸皮,就是宣战,宣战,一定会占据东海数城,东庆道,距离岚城太近,朝廷平乱大军率先到达的就是东庆道,他们不会去,东尚,东尚有江州这座令他们铩羽而归的拦路虎,他们也不会再来。”
月泉神情微变:“去东云!”
“不错,此战失利后,他们定会去东云。”
“原来如此。”喻斌听懂了:“东云是厉良玉那老狗的地盘,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瀛贼攻打江州,八成是因厉良玉承诺可将东尚或是东庆割让,既打不下东庆、东尚二道,西方船军定会与厉良玉那老狗反戈。”
“是,与其守住了城还要追击舟师乱军,不如叫他们回东云与瀛贼狗咬狗。”
“可…”
喻斌与月泉对视一眼,犹豫不决。
可能性不是没有,而且很高,赌一把的话,不算下血本,光看风险和回报的话,是应该赌一把。
只是这种事二人也拿不了主意,现在也言之尚早。
“告知殿下,劝说殿下,如何抉择是你们的事,你等衡量利弊就是。”
说罢,谭敬宗转身离开了,巡防去了。
“月兄。”
喻斌眯起眼睛,望着谭敬宗的背影,若有所思:“总觉得此人,似是有所古怪。”
“是,初见时以为他与季元思一般,可今日上了城墙作战,哪里是个靠着家里积攒功劳的虚名都尉,战阵老将不过如此。”
“先告知恩师吧。”
喻斌冲着外面喊了一声,派司卫去询问齐烨了。
喻斌就这一点好,从来不擅作主张,小事不烦齐烨,很容易变成大事的小事,一定会询问齐烨,更别说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