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已现出微光,道士并无困倦之态,尽管身体疲惫,仍像青龙一样自如呼吸,毫不慌乱。书童拿来文房四宝,道士在古井旁端坐,用地上的朱砂血水作墨,凝视着洁白的宣纸片刻,微微皱眉,挥挥手又放下笔。
“我对纸张无感,有竹简吗?”贺华黎听后有些不解,但他仍顺着墨林的喜好,吩咐小厮去取新鲜的竹简。墨林轻轻一笑,似乎对此感到宽慰,然后开始挥毫泼墨,笔势如龙蛇飞舞地在竹简上书写。
邺王仍然盯着那口古井,贺华黎让小厮清理井中的积水。邺王看了许久,转头问墨林:“道长,这水究竟是从哪里来的?你说井下的那个‘尸体’,你怎么确定就是我那位大娘?”
“殿下请稍安勿躁,待我写完再说。”
邺王没有再问,他多年征战,纪律严明,不喜欢别人啰嗦,自己也不喜欢多言。
天色完全亮起时,墨林放下笔,竹简上布满了深红的道家符号,复杂难解。
小厮将竹简展示给贺华黎和另一位,两人面面相觑,都无法理解其含义。
墨林解释道:“下面有三层阵法,环环相扣,威力巨大,任意一层都能夺人性命。三层同时发动,就是所谓的‘囚凰死局’!”
闻言,邺王瞥了一眼贺华黎,两人似乎都有话要说,却又都忍住了没说出口。
墨林手指并拢如刀,指尖在竹简上划过,如同游龙:“你们看,这最外面的阵纹是镇魂铭章,十七个通魅构成的小七关,原本是用来驱邪除恶的,现在却被用来作为节水的工具。”
“什么是通魅?”邺王问道。
“那是沾染了童子眉毛的前朝铜钱,经过万人之手,聚集了浓厚的阳气。童子是纯阳之体,精力集中于眉眼之间。古钱沾染眉毛,阳气上扬,称为‘血气方刚’,能克制各种邪煞!”
“那跟节水有什么关系?”邺王继续追问。
墨林:“我虽是云游道士,但从不信奉鬼神。我的师父葛行间也是这样,所以我们不周山的道术可以说是离经叛道,明明是驱邪避灾的法术,却用来做一些科学实践。”
“所以,这个原本的法术经过我师父多年的改良,可以用于风水地理,通魅组成的十七个小七关阵眼,封住了枯井下所有的水源脉络!”
邺王:“你在阵法外围画的那些纹路是什么?”
墨林:“真阳涎,就是普通人带有血液的唾液,原本是用来镇压阴气的。我师父喜欢用汞来替代,封闭楔子,切断水源再合适不过。别人可能不了解,但我看穿了这一点。”
说着,墨林的笔锋转向内圈,落在第二层阵纹上:“这个阵叫做释艮,取自山岳隐藏之效。陵阳的宫殿建在山上,最适合构建这种阵法。山水相互依存,阴阳相生,所以根本不存在什么枯井无法恢复,因为这里是深宫禁地,没有人照顾水源,不采取措施,当然不可能枯木逢春。”
“家师曾在不周山上施展此阵,引来九曲黄河的天水,震惊鬼神。其实这只是遵循自然规律,摸清了山腹中水流的关键,设立渠道进行疏导而已。世间所有操纵自然的方法,都可以称为‘道’!”
道士口若悬河,尽显超凡脱俗的气质,此刻朝霞初升,山雾缭绕,墨林谈论山川,仿佛已超凡入圣,邺王越听越是赞叹,同时也越发感到心酸。
至于为何心酸,他尚无法清晰表达。
贺华黎在一旁笑容满面,这位资深长者虽然经验丰富,但对于他不懂的事情,总是避而不谈。
墨林说:“山是奇特的存在,既是纯阳,又包容至阴。传统道术认为,设立山门阵需有阵眼,阵眼连接地脉,称为拔阴斗。”
“优质的地脉能聚集山水精华,将人置于阴斗之上,疾病会像剥茧抽丝般消退,有疗愈火毒暑热的功效。也可寻找水脉,只是不能再置人于其中,一旦阴斗受损,水脉倒流,就会泛滥成灾!”
贺华黎闻言心有余悸:“那这井中的水,是你触动了水脉阵眼下压制的人吗?”墨林摇头:“不是人,早已成了红粉骷髅。”
说完,他指向中央的一个阵法,也是最后一个阵法。
“中央的阵法名为‘敲钟震虎’,需用二十八枚铜钱,对应二十八星宿,绑定在阵眼的普通人身上,脚下镶嵌红铁朱砂。道教认为红铁不走阴阳,经过这三层阵纹,一旦有人触碰阵中之人,二十八星宿移位,星象变动,必招灾祸!”
青衫道士一边讲解一边手势生动:“涉及拔阴斗,触动水脉,通魅构成的小七关破裂,枯井重获水源,但力量巨大,承受阵法之人首当其冲。朱砂遇水即溶,使人窒息,铜钱飞溅,图财害命!”
“这么说,这些都是你师父常用的阵法?”邺王看着墨林,后者微笑:“一点不错,只是他过去没有远大抱负,做这些只是为了引些清水上山,洗菜泡温泉罢了。”
“这样说来,你师父变化真大。”邺王嘴角微扬,暗自窃笑。
“红尘世间的人,总是会变的。”墨林并不在意。
“看得出来,他想杀人!”老太监适时插话。
“也可能是为了不让井下的尸骨被人打扰,特意布下以求安宁。”墨林为葛行间辩解,但显然邺王并不买账:“不管怎样,你师父都不是简单的人物,但你能看破他的阵法,为何还要自找麻烦?”
墨林微笑:“井那么深,我不游上来,就上不来了。”
这话明显是在敷衍,邺王了解他的性格,也没有责怪:“这些阵法,你知道多少?”
“我只钟情于纵横之术,阵法再精妙也只是小众学问,救不了百姓,换不来万顷良田,即使通天地,也不能通人心,学了又有何用?”
墨林翻了个白眼,邺王笑了笑:“道士,你似乎对你师父颇有微词?”
“原本就是无用之术,自然不以为然。”道士直言不讳。
邺王问:“那么,你是如何判断井下的骸骨就是这座宫殿原来的主人呢?”
墨林:“我无法确定,但我看得出,那个戴着红盖头的人并非此地之人。我现在无法提供确凿证据,只是一种直觉。还是那句话,真相还得从殿下您身上寻找!”
邺王:“此话何意?”
墨林微微一笑,指向古井:“殿下,您还是先让人把尸体打捞上来再说吧。”
邺王明白了他的意思,吩咐贺华黎调动人手。贺华黎行事利落,又召集了一批力士,一边排水一边打捞,不久便捞出一具血色尸骨,虽不完整,但形态尚存。
邺王指示身边的太医:“各位快看看,这尸骨是什么时候的?”
太医原本是来为墨林诊病的,他们很少处理尸体,太医院的人往往自视甚高,带有一种傲慢和矫情,他们救活人而不去衡量死者的价值,因此对死者的污秽之事常常嗤之以鼻。
但鉴于邺王的威严,他们不得不放下架子,尽管心中厌恶,还是忍耐着做了必要的检查。
检查完毕,首席太医报告:“这尸骨至少已有五年之久,具体年份无法确定。喉部和尾椎有黑色物质,初步判断是中毒所致。”
“由于尸骨破损,无法确定是否遭受外伤。但从盆骨来看,确实是女性尸骨,年龄大约在四十岁左右。右手手指有两个扳指,左手腕上有一个籽料镯子,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贺华黎上前查看,看完后沉默不语。邺王注意到他的异常:“贺公公,你看出了什么?”
贺华黎:“的确是宫中的贵人,至少是昭仪以上,但不会太高。不过具体是前朝哪位佳丽,老身实在不清楚。”
邺王的目光紧锁在他身上:“你还有什么不敢说的?”贺华黎闻言犹豫了一下,拱手说道:“我家所知仅此而已,宫中娘娘众多,老身只是伺候皇上,怎能记住每位娘娘的一举一动呢?”
邺王不喜欢拐弯抹角,于是不再追问,转而看向墨林:“道长,你怎么看?”
墨林一直注视着太医的鉴定,闻言微微一笑:“那红盖头和喜服原本是穿在这尸骨身上的,假冒者脱下她的衣物,这就说明她早已知道井中有尸体。至于此人是否因刚才的假冒者而死,目前还不清楚,毕竟太医也说了,此人已经死了五年了。”
邺王:“证据呢?本王要听证据。”
墨林示意小厮扶他起身,涉水走近尸骨:“其实很简单,我们刚才见过那个人,看到了她身上的衣服。但不知道邺王是否忽略了这一点,那就是当时在东暖阁床上坐着的人,她穿的那套喜服似乎并不合身!”
这个线索太过微妙,邺王闭上眼睛静静地回忆,片刻后点了点头。
\&你说的确实有些道理,但你怎么确定这就是她的尸骨呢?我们并没有为她量过尺寸,你是怎么判断出来的呢?\&
墨林眼神中带着一丝倦意:\&尺寸,我记得她穿的衣服的尺寸!\&
他指了指自己半闭的眼睛:\&我看到的东西都会被这双眼睛记住,绝对不会错的。那件衣服的腰围应该是二尺一寸,光凭这一点就足够了。这具尸骨四肢损坏,但髋骨还是完整的,殿下可以亲自测量一下,看看我说的是不是真的!\&
邺王听到这里已经不再惊讶,贺华黎也习以为常。从一开始到现在,这位青衫道士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像是得到了神的指引。他们按照墨林的话去做,只是他们看向墨林的眼神中多了一些复杂的情绪。
经过短暂的测量,结果只相差毫厘。
墨林却微笑着:\&这就对了,如果再加上血肉和皮肤,那就是丝毫不差。\&
他的推理有理有据,但邺王仍然提出疑问:\&宫廷挑选佳丽的标准应该是统一的,身材相似也不稀奇,道长的依据并不足以定论!\&
邺王的观点很明确,但道士依然镇定自若,这让邺王略感不悦。
\&标准身材可以统一,但每个人的体型即使身高相近也会有很大差异,尤其是像昭仪这样的贵族,她们的衣服一定是量身定制的。我看北戎国的女子身材婀娜,并不崇尚丰满,所以衣服应该能展现出身材。\&
\&我们当时看到的,东暖阁里的那位老妇人身上的衣服应该是她受宠时穿的。那时的她风华绝代,备受宠爱,怎么可能穿着不凸显身材呢?仅此一点就能看出她并非衣物的主人。\&
全场听完都鼓掌称赞。邺王突然转换话题:\&道长在陵阳待了多久了?\& 墨林回答:\&刚到陵阳,骑着拐子老马墨林穿过集市,在鸿楼喝了一碗酒。\&
说到这儿,墨林显得有些失落:\&我的老马留在了陵阳城,很久没见过它了。\&
贺华黎说:\&如果此事解决,道长证明了自己的清白,自然就能见到你的马。不过老身没见过那个冒名顶替的人,仅凭这些话还不能说服我。而且如果她在冷宫里日渐消瘦,也是有可能的。所以,道长还有其他细节可以说说吗?\&
墨林:\&这有何难,你们应该注意到,那人的手指甲修长,但修剪的痕迹很明显。如果是在废弃的宫殿里,她不可能用这双手做任何事情。宫中的娘娘留指甲,是因为有丫鬟服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但这个地方荒无人烟,谁来服侍她的日常生活,让她活得如此端庄呢?\&
“就算原来的主人曾经留过指甲,这个模仿的痕迹也太过明显。而且跳井的举动也太过离奇,为什么偏偏在我来的时候当面跳井?井下又偏偏设有致命的陷阱,这一切太过巧合。应该肯定殿下与凤栖宫的前任主人有交情,她才会跳井求救。但她也没料到会有一位道士出现,井下不可能同时容纳两个人跳下去。”
墨林说完笑了笑,但邺王仍然皱着眉头:“里面的机关像是你师父的手法,我和你师父无冤无仇,你确定他是真的来杀我的吗?”
听到这话,墨林的笑容也消失了,的确,整个事情确实诡异得难以理解。
墨林:“如果我师父和凶手串通,那么目标就是邺王殿下。但如果是我师父指引我来到这个地下井,这个理由又太过荒谬。目前证据不足,最好别乱猜。带我再去一趟养心宫和长乐仙宫,回到案发现场,事情会更明朗一些。”
贺华黎闻言看了邺王一眼,邺王瞥了眼门外隐约可见的禁军兵刃,然后目光又回到了墨林身上。
贺华黎:“道长,我们不能带你去见先王。”
墨林:“为何如此说?”
贺华黎:“因为我和邺王殿下都觉得,你越来越可疑了!”墨林恍然大悟,哈哈大笑:“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不用你们多说,我自己看自己都是个千古之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