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家的,还能留什么要紧的东西?不过是些胭脂水粉、几件衣裳。看得出是大户人家的小姐,那衣裳都用着顶好的丝帛。”掌柜说,“莫非当真是出走的大家闺秀?我也觉着奇怪,姑娘家孤身一人投店,却是大户人家的打扮。”
常朝云问:“她是何时离开的?”
掌柜又挠他脸上的痦子,虚着双眼,道:“还真有好几日了,我记得头日白天里下了雨。”说到此处,他陡然眼睛一亮,挥着手指,说:“呵,我想起来了。头天还有个大爷住店,领了一匹脏兮兮的马。那位大爷住了一夜,第二日也不见了踪影,只带上了行李,却留下了他那匹马。我以为他过两天回回来,起先把那马儿养着,后来等不到他,便将马儿卖了。”
常朝云又问:“那男人是何面貌?”
“那倒未见着。他戴着斗笠,檐口拉得低,脸上还蒙了黑布,哪里看得着哦。”
苏荣听这掌柜所言,想到顾乘风以分光六阳大法传与她的讯息,对于付晚香的处境有了几种猜测。常朝云不动声色,又问了掌柜几句话,这便对苏荣、鹿连城道:“天色也晚了,既然来了客栈,我们今晚便在此处下榻吧。”
为节省计,三人住了一间房。苏荣和常朝云睡木榻,鹿连城问掌柜要来一张破破烂烂的草席,就地而眠。翌日天不亮,三人离了客栈。常朝云领着苏荣、鹿连城一路向北,才飞了小半个时辰,三人几乎同时发现地面荧荧一片,似有仙魔二道斗法。三人旋即化身为影,俯冲遁入荧光近旁三棵冲天的杉树。
散出荧光的是一面百尺见方的八卦阵。那阵中太极两仪图一半焰气腾腾,一半寒气森森。阵中是个黄毛小儿,梳着羊角髻,身披金甲,手腕足踝挂着金铃,随其身姿运动叮叮作响。这金铃的声响也颇有法力,将焰浪寒波推向四面八方,方圆一里之内,草木皆亡。八卦阵外围,东西两侧各有一众邪魔。病魔领着玉沉舟、铁笔书生及地魔二弟子绿瞳灵官、四弟子芸姑和五弟子留夷妙人守着东侧;西侧是妖、阴二魔及各自的弟子扶风圣君、八面佛。
常朝云现出真身,飞到苏荣遁形的树梢,道:“此地不宜久留。”
苏荣亦现出真身,说:“这些邪魔又在觊觎万年灵芝的九阳灵珠。我身为重明观弟子,怎可见死不救?”
鹿连城飞来,搂着树干道:“那阵中的小儿便是万年灵芝?”
常朝云冷笑道:“你们俩,一个孤陋寡闻,连万年灵芝都不认得;一个道行不足五十年,空有一把白龙剑,还未能完全驾驭。就凭你们两个,如何救他?便是你唤来你大师兄,单是应付妖、阴二魔,你们几个已经毫无胜算了。那万年灵芝自人形大成,虽因超脱五行,练得万灵归宗的无上法门,到底未入仙位,与这些邪魔斗法,尚不占便宜。你们要救他,岂非痴人说梦?”
“纵然如此,我们也不能一走了之。”苏荣道,“万年灵芝有不死之身,这些邪魔对付他,只是为了得他身上的宝物。我们守在此处,静观其变。若这些邪魔将他掳去,我们也好及时搭救。”
鹿连城道:“我听岳母说过,世上有一株万年灵芝。当年黑龙巨兽横行之际,九天玄女的拂尘坠没泽地,历经万年沧桑,泽地成林,拂尘借朽木方才重见天日,化出这株灵芝来。这灵芝生而能语,修炼三百年而生双腿,再修三百年而生双臂。四肢初成,其周身沐月华便生玉露琼浆,那琼浆再历日华锤炼,百年可成九阳灵珠。”
苏荣道:“不错,当年我们重明观祖师婆婆为镇兕虎神君身受重创。幸好归途中偶遇万年灵芝,得他九阳灵珠,方仙根复元,日后才修脱凡胎,飞升大罗金仙。单这一点,我们重明观便立了门规,无论正室、册外,抑或灵官童子,只要知悉万年灵芝受难,绝不可坐视不管的。”
“那九阳灵珠当真有此等神效?”鹿连城问。
“那是自然。九阳灵珠乃五行之外的神物,虽为仙界圣丹,邪魔妖灵亦可受益。师父说,兕虎神君的护法明王中,修为最高者原为境、天、人三魔,神魔只在其四,但是数百年前,神魔掳获了万年灵芝,由他眼中强行炼出五颗九阳灵珠,登时魔灵陡进,成了明王之首。”苏荣道,“不过要捉住万年灵芝,绝非易事。它不在五行之中,平日里遁没在林野山间,除非星象大变,它仙根受阴炁所阻,才会偶尔现身,浴日月华精。想来近日太行山一带阴炁蓬勃,又恰逢天象之变,叫这些邪魔算准了万年灵芝会在此处现形。本来师父已经算出仙界大难在临,若叫这些邪魔掳去万年灵芝,后果不堪设想。”
苏荣言毕,朝常朝云瞥去一眼。常朝云道:“你看我做甚?你只管放心,我师父从不参与这些纷争,我虽为魔界中人,除了我师父和师祖,并不为魔界其他人等效力。你们两个要救那万年灵芝,我绝不从中作梗。”
苏荣道:“我们仙界莫不道你师父有清莲风骨,她虽为魔体,仙家却不与她为敌。你知道分寸便好。”
三人又观战半个时辰,那万年灵芝终于支撑不住,气散元溃,叫诸魔擒获了。万年灵芝既不在五行之中,要困住它自然也不容易。世间可缚之者,唯有三样草木,分别是崆峒山中那株玄凰木、天山上的苦黄藤以及云梦泽一带的无心草。玄凰木见不得日月辉光,苦黄藤又封在玉竹峰顶,皆不可采用,阴魔便择无心草中五行俱全者,取其花蕊捻索。妖魔将万年灵芝缩形化影,以无心草索捆缚起来,炼成一颗通体荧光闪耀的明珠,又施下霹雳神火咒封住无心草,握在手心。
病魔携弟子及绿瞳灵官、芸姑、留夷妙人飞抵妖魔身侧,笑道:“筹谋多年,功夫总算没有白费呵。”
阴魔道:“若不是妖魔坐镇,恐怕此番也不会如此顺利。”
妖魔大笑道:“我们捉得万年灵芝一事,万不可叫他人知晓。只消一年半载,我们三魔称霸魔界,便指日可待。”
病魔睄一眼绿瞳灵官,叹道:“可惜地魔仍在九天九地归元阵中,要不然……”
阴魔对病魔说:“也罢了。有他无他,并没有太大关系。说起来,这次我们可擒获万年灵芝,多亏你算得太行山上空七曜同宫,万年灵芝有七宝俱损之劫。否则以那万年灵芝的道行,纵使七宝有亏,单凭我们几个,要擒住他还是难以想象的。”
病魔道:“话虽如此,终归还是因为我太行山极不起眼,仙界难得关注我这地方,魔界中人平日里也看不上眼。若不然,一旦叫旁人发现万年灵芝在我太行山一带现身,恐怕再多筹谋也是惘然呵。”
“病魔此言过谦了。你竟不知前几日东海那位放出消息,说是有个女子连同重明观五代大弟子顾乘风一起盗走她岛上宝物,凡生擒此女者,皆有大赏。”阴魔道,“小妖们都把心思放在此处,便是途径你太行山地界,恐怕也不会观星占卜的。况且谁人不知,你的百毒瘴虽攻袭之力多有短处,却有一套辩机九星禅,莫说我们魔界了,便是仙界法门,论观天卜势,能与之媲美者也不过一二。此次七曜同宫转瞬即逝,你却可提前半年算知,足见你辩机九星禅的威力。”
妖魔对众小妖道:“我们此次捉得万年灵芝,切不可叫他人知晓。谁走漏风声,我定叫他形神俱灭。可明白了?”
扶风圣君道:“师父大可放心,我向来守口如瓶,也不同他人有许多密切来往,就怕有些人口无遮拦,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八面佛怒喝:“扶风,你说谁呐?”
扶风圣君鼻子一哼,道:“可怜净空舍人,竟因你几句话稀里糊涂丢了性命。竟不知是谁说出那些话,又进了凛梅仙的耳朵。凛梅仙是个醋坛子,如何忍得那档子事?”
八面佛还要争辩,阴魔却狠狠瞪了他一眼,说:“扶风圣君此言虽有失偏颇,也是好意提醒你,你不领情,还与他顶嘴,师父平日的教诲你竟忘了?”八面佛知趣地看看阴魔,垂头不语。阴魔接着说:“你与杜枭娘、三修和尚走得近,我原纵着你,未曾管束。不过你也要听明白了,此次我们俘得万年灵芝实在不易,你若泄与杜枭娘他们知晓,妖魔要取你性命,我也救不了你!”
病魔轻笑道:“我想八面佛吃一堑长一智,不会再犯糊涂了。眼下还是将万年灵芝尽快藏好,以免旁生枝节。”
妖、阴二魔又言语几声,这便随病魔飞入太行山中。苏荣正欲尾随其后,叫常朝云一把抓住,道:“你莫小瞧这个病魔,他除了长于观星,还擅用奇门阵法,你冒然入山,还未靠近桃花谷,已叫他发现了。”如此,苏荣三人这便遁地而行,入得桃花谷内,方借一株千年梅树,藏身其中。
苏荣三人入谷时,谷内除去守山的小怪,只有病、妖、阴、地四魔的弟子,并不见病、妖、阴三魔的踪迹。等了半日之久,三位护法明王方由谷内西北向化遁光而出,现出真身后,又立在桃花谷入口近处的石亭边,客客气气闲扯片刻,妖、阴二魔才携弟子离开了桃花谷。
他们前脚刚走,绿瞳灵官便道:“那阴魔好歹也是魔尊的护法明王,在妖魔面前却极尽吹捧拍马之能事,真真令人作呕。”
“阴魔和妖魔几时正眼瞧过我们太行山和你们莫干山的人。”言及此处,铁笔书生转而对病魔道,“师父,此次万年灵芝现身,你联手妖魔和阴魔,我担心到时候不仅竹篮打水一场空,还可能……”
病魔回身道:“我不同他们联手难道还有别的选择?地魔尚为九天九地归元阵所困,况且便是我与他联手,对付万年灵芝也是绝无胜算的。阳魔虽有悬空道人、白夜叉、厉魇尊使三名得力弟子,奈何她为人多疑,同她合作,实在自讨苦吃。天、境二魔呢,太过强势,我若告诉他们万年灵芝现身于太行山一带,他二魔必合力霸占,一杯羹也不会分与我。”
芸姑道:“师伯怎忘了,还有一位……”
“我们跟那位眼下还是保持距离为好。若为了一个万年灵芝,叫他人知晓我们与这位暗通有无,我们太行、莫干二山来日还如何立世?再说妖、阴二魔虽然狡诈,我们倒不必担心叫他们占太多便宜。他们毕竟忌惮天魔和境魔,对于我们处处还有依赖,你们看,他们俘虏了万年灵芝,甚至不敢带回自己洞府去哩。”
铁笔书生道:“那我们何不先下手为强,尽早从那万年灵芝身上炼出九阳灵珠来。”
病魔道:“你能想到的,妖魔和阴魔如何想不到?妖魔在捆缚万年灵芝的禁索上施了法咒,哪能轻易解开?下个月十五他们会来我们桃花谷,趁大阴之时淬炼九阳灵珠。他们当真犯了糊涂,妄图独霸玄珠,那便休怪我将万年灵芝送入仙界三山了。这万年灵芝于仙家三派皆有仙恩,他们俩盗走了万年灵芝的道行,便看他们斗不斗得过仙界弟子,守不守得住九阳灵珠了。”
玉沉舟道:“这么说,我们只要守住万年灵芝便可高枕无忧了。”
“妖魔性子一向跋扈,他千辛万苦擒获万年灵芝却将灵芝藏在我桃花谷,你们真当他是信任我,把我当兄弟了?他把万年灵芝放在我这里,不过担心此事走漏风声,万一天、境二魔找他讨要,他不给,势必吃大亏,他给了,又要损折面子。放在我这里,岂不省心?所以只要有天、境二魔制衡妖魔,我也不怕他和阴魔从我这儿抢走万年灵芝,更不怕他们独吞。”言及此,病魔眉头一皱,道,“不过最近有件事,我一直担心。”
铁笔书生与玉沉舟几乎异口同声,问:“师父担心何事?”
“按天象推测,不出半年,天地间必将乾坤大变。只是此次星象不同寻常,乃逢五星连珠与血月凌空同夜而现。五星连珠之时阴盛阳衰,血月凌空则阴阳逆转,届时究竟是魔涨道消,还是道长魔消实在难定。我们有匿身之法,按仙界以往的策略,他们不会来我们太行山白费功夫,不过为防万一,还是提早做些准备才好。”
病魔等人言语的当口,常朝云已带领苏荣、鹿连城遁地而行,来到桃花谷北角。表面上看,桃花谷由七个大小不一的山谷以地道相连,然谷底还有两处空穴,是由桃花谷北角一口枯井作为入口的。
三人至枯井边现出身形,常朝云对苏荣、鹿连城道:“你们莫以为病魔法力远逊于境魔和我师祖天魔便可小瞧他。当年兕虎神君断指而生十大护法明王,唯独病魔生来便带了一样魔界至宝,名叫回光镜。此镜亦金亦木、亦冰亦火,为五行俱全、阴阳和合之物,形如镯,虽有镜名,却无镜面。若法门不运,正反两面都看不出什么稀罕之处来,然而一运法门,这回光镜便闪闪发光,正面可照己身,观往昔悲欢离合,反面可照宇宙万物,观古今沧桑变换。你们眼前这口枯井正是这回光镜所化。”
言毕,常朝云默念一句心咒,将两屡真元化作紫红曳光,导入右手关冲、中冲二穴,凌空大书一个万字符,再将符文纳回右手关冲、中冲二穴之内,点向苏荣和鹿连城玉堂穴,道:“我在你们身上种了天尊活佛印,希望可以骗过回光镜,顺利进入地宫。”
三人齐化剑气,由枯井入内。那枯井看来并不打眼,却足有百米之深,尽头略有些亮光,是地宫内的磷火。入得地宫,只见四壁人骨嶙峋,头盖骨随处可寻,黄绿磷火便从其眼窟窿内透穿而出。地宫入口附近逼仄昏暗,走过一条弯曲的隧道,视野逐渐开阔,地宫也越发深了。半空浮着头盖骨,头盖内透出白光,虽无眼珠,三人行在地宫当中,却觉着这些悬浮的头盖骨各个都盯着他们看。
他们又走了百来米,前方出现三个岔道。先择左面的岔道走,可见岔道内尽是些活人的尸骨,越往内走,血腥气越重。直至尽头,眼帘内闪出一口六足圆鼎,鼎下燃着蓝幽幽的磷火。药香和尸臭自鼎内溢出,苏荣不禁捂鼻,道:“这污浊之处定是妖怪炼化内丹的场所。”三人遂原道折回,至岔道口,择中路而行。
行数丈,便见万千蛛丝由头顶垂落,仿佛细密的根须,挡住三人视野。那蛛丝也是怪哉,才拿手指碰触,便弹出蓝紫火花,将蛛丝烧得噼啪作响。然而蛛丝起了火,并未见少,竟是一面燃烧一面生长,火焰熄灭后,又还了原貌。
常朝云笑道:“不过是障眼法。”
三人随即遁光而行,穿过蛛丝,来到一片异境。
眼前人骨堆叠成柱,骨柱成林,粗的一人还抱不过来,细的仅与碗口相当。骨柱上百足荧虫爬来爬去,间或撑起尾刺,释出青黄色流毒,好不骇人。常朝云嘱咐苏荣、鹿连城莫挨那骨柱上的荧虫,三人小心翼翼穿行于人骨林,越往深处去,骨柱越发壮观,最细的比木桶还要粗些,粗者怕是七八人也难以围抱了。除去百足荧虫,骨柱上又多了些蜘蛛丝,叫荧虫光亮照拂,显出惨淡的色泽。苏荣起了好奇心,稍凑近些,不细看还好,一细看,这便发现蛛丝之下竟然有一张人脸,口鼻尚有气息,轻轻吹开蒙在脸上的蛛丝。
苏荣惊叫一声,后退了好几步,鹿连城忙搂住她,问:“怎么了?”
苏荣喘着粗气,道:“这里头有活人。”
鹿连城左手行三山指诀,化出一团罡气,撩开那骨柱上的蛛丝和百足荧虫。丝网下登时现出两张活人面孔,一男一女,半截身子皆埋于骨柱内。男的腰胯以上还可明辨,是个武夫打扮,女的只有胸肋以上可见,是一副坤道打扮。那女子双目微睁,哼了一声,苏荣忙上前道:“你是何人?怎会困于此处。”
那女子并未吭声,常朝云上前两步道:“她已时日无多了。”
苏荣扭头问常朝云:“这是什么法术?”
“这哪是什么法术?不过你道行浅,未见识病魔的手段,也不奇怪。病魔的百毒瘴中有一道最为致命,威力最是了得的法门,叫作七绝摄魂大法。此法门有三重境界,练得一重境界,则以瞳光吸人精血,使人疾病缠身;练得二重境界,可以瞳光、声浪致人于死地;练得三重境界,则以煞气化蛊,降疫于世。这法门虽则厉害,却是纯阴之术,修炼得越精深,体内阳气越易于溃散,阴寒之痛越发剧烈。为调和阴阳,病魔练功之时需以正派仙门弟子的肉身冲卸体内阴寒之气。这里定是病魔修炼七绝摄魂大法的所在。”
“难道我们只能眼睁睁看他们在此受尽折磨?”鹿连城问。
“从这二人情形看来,这男子被俘恐有四五个月了,这女子恐被俘半年有余了。你们以为这成林的骨骸从何而来?”
常朝云话音刚落,陷在骨柱中的男子忽然开口道:“诸位可是正道中人?”
苏荣道:“我是重明观五代弟子。你是何人?”
“我叫王庚,原是西梁人氏。我近旁这位姑娘是我师妹,叫纪紫竹。我们曾拜在六蛟上君门下。”
“六蛟上君?”鹿连城喃喃道,“可是彭泽罄音谷底的六蛟上君?”
“正是。”
鹿连城问:“龟蛇双煞竟是你同门师兄?”
“不错。不知这位侠士如何认得我两位师兄?”
鹿连城未做答复,苏荣又反过来问那男子:“我听说六蛟上君修为法力也算了得。你既是他的门生,病魔如何敢抓你来练功?”
那男子苦笑道:“我早被他逐出师门了。师父为人乖戾,凡拜其门下者,十年内不得出罄音谷,修满十年,虽出得罄音谷,却不得参与凡俗之事,更不得犯淫邪之戒。西梁太后和皇帝欲扳倒那位至贤大司马,四处招揽人才,我两位师兄贪图凡尘诱惑,为美色所迷,破了童身,被师父逐出彭泽。我为两位同门求情,惹恼了师父,加之先前我庇护袁师兄逃出罄音谷,本已犯下大错。我唯恐师父一时怒火中烧,拿我出气,索性带上师妹,自行离开了罄音谷。我本在西梁国四处寻觅两位师兄,后来在西梁国偶遇几个双刀会的义士,得知西梁太后有意联合北魏、南淮二国除掉至贤大司马,于是我又来北魏寻他们。不料途经太行山,我中了铁笔书生的毒瘴,终于落得今日的下场。”
苏荣听罢,行天眼指诀,欲找出骨柱上的罩门。那男人叹道:“女侠莫要枉费心机了。我和师妹下肢骨骼已化入这骨柱之内,是逃无可逃的。那邪魔又封了我们督脉诸穴,叫我二人求死不能。你们三位若有心救我们,给我二人个了断,我便感激不尽了。”
苏荣同鹿连城面面相觑,对那男子和他身旁奄奄一息的女子道:“你们既然求死,我便给你们两道苍雷断魂符,你们只需将这符箓运入膻中穴,自然气绝身亡。”说着话,她行五品莲花印,五屡游丝自手印指端迸出,合作两道紫光闪闪的符箓。她改行掌法,朝符箓一推,便将苍雷断魂符种入那二人体内。
那男人道一声谢,旋即运气,只见数道电光由他胸口闪出,眨眼功夫他便七窍流血而亡了;他身旁女子到底体虚,稍费了些力气才死。
常朝云冷笑道:“你们这些正派弟子当真虚伪至极。既然要遂他心愿,给他痛快杀了他便是,却赐他一道符,由他自己寻死。你这究竟是心怀仁慈,还是不愿脏了自己的手,我竟忍不住要怀疑了。”
苏荣道:“枉你师父仁义,怎教出你这样的弟子?若追云子前辈一心求死,难道你师父狠得下心去杀他?你与其怀疑我不杀此人原因何在,倒不如问问你师父,她煞费苦心保住追云子前辈元神不散,究竟是为了追云子前辈呢,还是为了她自己。”
常朝云道:“你不要以为我师父吩咐我助你们寻人,我便不敢杀你。”
苏荣哼着鼻子,道:“我死了又算什么。你既是魔界中人,也不嫌多杀我一个。不过你别忘了,师兄的血影流珠在我身上,你若杀了我,叫我师兄知晓,他定不饶你。我们重明观弟子既可以救你,自然也可以取你性命。”
苏荣说完此话,三人默然前进了百来丈,一个微弱的声响不知从何方袭来,拖着长长的回声,绕满了骨林。三人立定,皆环顾四周。那声响再现,常朝云即刻辨出其方位,化身为影,闪至一根直径半丈的骨柱跟前,以右掌化出一排焰气,烧去骨柱上的蛛网。
蛛网既除,一张老脸迫不及待地跳将出来。花白头发松塌塌地挽在头顶,一缕缕碎发垂在前额,好像叫春风扰乱的牛毛细雨。胡子也泛出灰色,困住他湿漉漉的唇,再朝腮帮爬去,牢牢地牵住两鬓。脸孔上沾了许多污渍,唯独一双凌厉的眼,从那碎发之间透出灼光,直直戳出来,连同他依旧乌黑的粗眉,在百足荧虫的微光下排出滚滚热浪。
常朝云一眼就认出这张面孔的主人,不觉吃了一惊,低声道:“难怪我一入地宫便嗅到血魂香,原来是你。”
苏荣赶来,细细打量那张脸,道:“你竟还活着。”
鹿连城同叶长庚只见过两回,此刻也认出他来,唤他一声“长庚”。苏荣又道:“当日那几个红衣人法力精深,我和师兄还以为叶大人已经死了。未曾想……”
叶长庚道:“女侠,我只问你一句,我琮儿可还好?”
苏荣答道:“我师兄他受你嘱托,就必然不会让你失望的。叶公子现下在西梁国太岩城,你大可放心。”
“女侠因何来此?”
“我们是为救万年灵芝而来。”
叶长庚将目光移向常朝云,对苏荣道:“女侠又为何与此人为伍?你乃仙家正室,可知此人同邪魔多有勾结?”
“这件事说来话长。”苏荣转头瞥一眼常朝云,道,“我会小心的。”
叶长庚低叹一声,对常朝云说:“我时日不多了,却有一事不解,若不能死个明明白白,我是死不瞑目的。常朝云,我也不管你们易氏为何要与我叶家为敌,眼下我已是将死之人,你便可怜我,与我如实相告吧。”
常朝云冷笑道:“我原以为他们早杀了你,不曾想他们精打细算,竟把你送给病魔练功。你放心好了,我常朝云一向利来利往。你既是将死之人,与我便无利益之争,你有什么想知道的,直说便是,我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好,难得你竟是个爽快人。我问你,要灭我叶氏的,究竟是你们常家,还是朱弼文?”
常朝云听罢,原本冷笑的脸上多了一丝怜悯之意,再看看叶长庚那灼热的双眼,不禁哈哈大笑起来。苏荣道:“你若知晓,告诉叶大人便是,如此笑话他,所为何事?”
“你又不知我笑什么,怎么信口开河,断言我在笑话他?”常朝云止了笑,继续说,“叶长庚呵叶长庚,都说你为人忠义,我看你不光是忠义,竟有三分迂腐,三分蠢笨了。你难道以为,要你性命的,只有我们常家和那个朱弼文?”
叶长庚若有所思,从常朝云目光中得到答案,垂头喃喃自语道:“不会的,你撒谎。”
常朝云摇头道:“你以为睿王当初提拔你,目的何在?不过想借你之手,在军中逐步安插自己的人,动摇国舅的力量罢了。可惜呵,你心蒙了猪油眼睛蒙了灰,既想着效力睿王,又不敢有背叛皇帝的心思,枉读了那许多书、经了那许多事,竟不知睿王和皇帝,你是不可二者皆忠的。”
叶长庚一言不发,常朝云又道:“你的心思,我们这些旁人自然清楚。你虽在兵部任职多年,骨子里却是个读书人,读书人嘛,总有些读书人的偏执。你效忠皇帝,原是尽你为臣的本分,想来与你和睿王的关系并无矛盾。可惜呵,站在睿王的立场,你既然效忠皇帝,便等于与他为敌了。这并不是你想不想的问题。”
鹿连城道:“其实岳母也常说,你们叶家虽因睿王得势,将来终有一日,又要因睿王招祸的。长庚兄,好在叶琮平安,你也……”
叶长庚轻笑道:“本来人世沉浮,一切自有天命。琮儿既然好好活着,我也知足了。”
鹿连城道:“琮儿对长庚兄甚是思念,你可有什么话要我带给琮儿?”
叶长庚摇头道:“他既然以为我那日便死了,我便是已死之人。何必再多此一举,为他平添伤感呐?鹿兄,我被病魔囚禁以练魔功的事,你务必瞒着琮儿。他性子急躁,又不知天高地厚,若叫他知晓我在病魔洞府中受尽折磨,还不知他会做什么傻事哩。”
苏荣一时想起自己的身世,不免心酸,道:“凡人都说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扶我畜我,长我育我。(笔者注:该典出自《诗经·小雅·蓼莪》)。叶大人如斯境地还在顾念叶公子,真叫人羡慕。我自幼失了父母家人,现在竟连双亲样貌都记不清朗了。”
“女侠命系仙山,哪是我们这些凡间俗修者可比的?叶琮仙根平淡无奇,又没什么仙缘,除了盼他平安,我还能有什么指望呢?”叶长庚道,“你们莫要管我,这病魔修炼的法门极其凶残,你们要当心些才是。你们要寻的万年灵芝,恐怕并不在此处。这百蛛穴内囚禁的,尽是我们这些仙门俗修弟子。万年灵芝并无血肉之躯,又是无上的仙灵之物,我想病魔一定将它藏在更隐秘的地方了。”
苏荣刚要言语,叶长庚又道:“这百蛛穴内凶险非常。你们进来容易,出去可要格外留神才好。我曾亲眼目睹四个俗修者闯进来救人,反身陷囹圄,为荧虫所伤的。一旦荧毒入体,百骨荧丝阵便会发动,稍不留神,若为骨柱上的蛛丝所缚,便逃无可逃了。不出七日,骨骼与这骨柱相融,纵然大罗金仙降世也无能为力了。”
苏荣道:“多谢叶大人提醒。”
“女侠,我现在唯有一事相求。”
苏荣道:“只要你不求我杀你,别的事情都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