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妖魔有什么优势,除去他那法门刁钻的小须弥万相功,便是胸无大志。本来胸无大志算不上优点,可在魔界,凡性命不保的,多灭于“志大才疏”四字。够不着的葡萄偏要去够,打不着的天鹅偏要去打,除了饿死,哪还有别的出路?魔界资源匮乏,魔众虽多寻凡间依附,其实各人有各人的位置,一旦打错算盘,轻则道行尽失,重则形神俱灭。一切利益皆攸关生死存亡,大意不得。
在贪欲面前,妖魔是克制而理智的,这得益于他知难而退的性子,而他这知难而退的脾气又得益于他挫败甚多的经历。在十个护法明王中,他修为中上,仅次于人魔,可不知是何缘故,他却处境尴尬,完全是个孤家寡人。阳魔与人魔结盟多年,一个懒得理会他,一个对他多有防备;阴魔虽与他多有交际,却是个不结盟的主;至于天、境二魔,偏又看他不上。余下四个,地、鬼、病三魔他瞧不上眼,神魔自私自利,他更不愿与之为伍。总而言之,现实种种塑造了他自我妥协的处世之道,能争则争,争不过便跑,跑不过便认输好了。说起来固然窝囊,可在他自己看来,只要自己不觉得窝囊,窝囊便不存在,作为“胸无大志”的补偿,这又算个不大不小的优点了。
妖魔一早潜伏在东海附近,本来是看准仙山众道飞入东海地界,待他们走远些才闯入东海的,半途遇上付千钧和上官龙,实在出乎他的意料。上官龙远远看见妖魔一众,先发制人,放出青白扇,由扇面化出一排毒虫,攻袭妖魔及其二十余弟子。妖魔忙打出右掌,推出一面柔中带刚的掌风,把毒虫揉在半空,随即推回上官龙。
上官龙召回青白扇,将毒虫纳回扇面,笑道:“想不到你也来凑热闹了。”
妖魔飞近些,顺手施法,从海中招来人形未全的水妖,炼入双掌,说:“就许你们来凑热闹,不许我来?”
上官龙道:“你跟狄樱又没什么交情,总不是来帮她的吧?”
妖魔大笑道:“万妙毒王,你也把我想得太傻了。仙家三派围攻东海,狄樱可谓九死一生。我与她又无交情,怎会替她犯险?不过话说回来,你们二位来东海又有何图谋呢?”
付千钧嗤笑道:“我们自有我们的打算。你莫挡我们的路,坏我们好事,我也懒得与你纠缠。”
妖魔沉下脸来,说:“我听说狄樱从你手上夺走了紫云奇龙砚,你跟狄樱理应是死敌才对。可是朱雀仙子的徒弟和玄鹤宫那位天权道长又因你而死,想来你也不会去帮仙山中人。莫非你们是图谋五麝神鼎和紫云奇龙砚?”
上官龙道:“你不会是想趁机霸占东海吧?”
妖魔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上官龙道:“你若存了这等心思,便与我们为敌了。”言毕,他抛出青白扇,行七宝骞林指诀,将扇子炼作一条白龙,直冲妖魔面门。付千钧也自印堂导出两团冰焰,凭耳力引向妖魔。
若仅对付上官龙,妖魔还是很有些把握的,现下还要应对付千钧,他自知不敌,只好以守代攻,能拖一时是一时。斗了两刻,妖魔自知如此下去,己方定要吃亏,大喝一声:“你们好不害臊。一个曾是西梁国师,一个曾是昆仑三代大弟子,竟与我争夺东海宝物?以你们二人的修为和法力,除了仙山灵宝,什么东西弄不到手?”
上官龙躲过一排煞炁凝结而成的紫辉,说:“我便是不害燥,你又拿我如何?这次狄樱是必死无疑的,东海没了主人,自然是能者居之。你没这能耐,偏痴心妄想,我劝你打道回府,免得叫我们毁了元神,受那许多苦楚,何必呢?”
妖魔本不愿说出来意,此刻别无他法,道:“我可没有霸占东海二十四岛的打算!狄樱死了,一双双眼睛都盯着东海,我霸占东海,岂不是自寻烦恼?我实话告诉你们,我此来东海,只为银贝紫珠,别的想法是半点也没有的。我拿到三颗银贝紫珠,绝不在东海多逗留半刻。你们要占地为王,我又怎会阻挠?”
付千钧本打算放出元婴珠,将妖魔快速解决,听得此言,忙收功道:“你莫在我面前耍花招。你当真只为几颗银贝紫珠?”
妖魔道:“东海本是贫瘠之地。若不是当年金翎法王和蔽月公子发现了辟陵神池,后来又炼成银贝紫珠,谁会留意这海上的二十四座岛屿?经金翎法王和蔽月公子辛苦经营数百年,又得茑萝仙子一番打理,东海二十四岛现在的地位,在魔界已属中上了。我又不是不知轻重的人,纵然占得一时,终究要拱手相让于人,何必白费一场?”
上官龙施法稍加收敛,眉头一皱,说:“妖魔,我的脾气你应该知道。你但有半句谎话,我可不饶你。”
妖魔闪过上官龙一排雷钉,喘着气,说:“你们俩合伙对付我,我哪有还手之力?我纵然想骗你们,也要有这本领才是。”
上官龙收功卸气,对妖魔笑道:“既如此,倒是一场误会了。”他略作斟酌,又说:“不如我们一道合作,省得到时候那帮臭道士毁了辟陵神池。你也知道,银贝紫珠的修炼依赖辟陵神水,一旦神池被毁,世间便再无银贝紫珠了。万一那帮臭道士做出这等事来,我们岂不都前功尽弃?”
尤峰凑到付千钧耳边,嘟囔一声:“他这是想干什么?”
付千钧传声入耳,对尤峰道:“上官龙做什么,我们不要多嘴。”
妖魔陪笑道:“其实我也正有此意。那些仙山弟子明面上正义凛然,实际上都是些卑鄙小人。老实说,我是绝不相信那帮臭道士围攻东海,真是为了报玄牝真人救命之恩。倘若玄牝真人只是个修为平平的小道,他们肯下这等功夫救他才怪了。说到底,仙门一代不如一代,又逢天象不利,他们也正好需要玄牝真人帮他们度过今年的劫数。我所以紧随其后闯入东海,也是怕他们到时候杀了狄樱强取豪夺一番,便将辟陵神池彻底摧毁。既然两位神仙不嫌弃我这邪魔外道,欲与我合作,我自然是求之不得了。”
上官龙回头,对付千钧说:“师弟,你可有异议?”
付千钧笑道:“我能有什么异议?多一分力量总归是好的。你既已做主,便依你的来。”
这么着,妖魔便与付千钧、上官龙结了伴,朝穷奇岛飞去了。一路上,付千钧一声不吭,细细琢磨上官龙近日所言,早把他那点小心思算得八九不离十了。说到底,上官龙想堕入魔道不假,可是显而易见,他志不在东海,真正的目标必定是狄樱的内丹。东海就算叫仙山中人彻底摧毁,只要吸噬了狄樱的内丹,要霸山为王自然手到擒来。妖魔虽为银贝紫珠而来,这会子与付千钧、上官龙一路同行,竟也对狄樱的内丹生出觊觎之心了。而且正因此刻他不知付千钧、上官龙都铁了心要入魔道,一旦动了这番心思,他便信心十足起来。本来身为兕虎神君的护法明王,他因玄脉所限,修为已至极限,并无大增的可能,然而狄樱毕竟有千年道行,又有元婴珠加持,若能顺手夺走其内丹和元婴珠,在妖魔看来,实在是个天大的便宜。
跟仙山中人一样,他们还未抵达穷奇岛,已发现异样。众人窃窃私语,妖魔道:“真真是怪事。茑萝仙子的普度神功法威了得,只在穷奇岛上留了一面入关的通路。可是眼下看来,似乎……”
付千钧视力模糊,只好问尤峰:“莫非有什么异样?”
尤峰道:“师父,大海上隐约可见两座小岛,却并非穷奇岛所在方位。”
上官龙说:“大家不必诧异。狄樱手腕非凡,我们也不是头一回见识了。天禄岛一役之后,我们躲得如此隐蔽,她都有法子找到,这是她的地界,弄出什么幺蛾子来都不稀奇。”
此刻仙山众道早已抵达翠鸢岛,三十来人齐刷刷登岛,倒把寂静的翠鸢岛衬出三分凄惨来。树还是树,花还是花,可是不见人影不闻响声,古怪劲儿像狂风巨浪,把仙众埋得透不过气。
天枢道长带头飞向翠鸢阁,却在翠鸢阁外十数丈外落了脚。但见那翠鸢阁紫烟缭绕,飞檐金光闪烁,只叫月光映着,直视去竟双眼发胀。青铜铃铛呆头呆脑,悬在檐下,吊着长而柔的白穗。那白穗都在微风下扬起细足,恍如轻舞的少女,眺着翠鸢阁外层层叠叠的树影和鸢尾花。窗外的桃红纱幔叫月光染作浅紫,展开参差不齐的底摆,有气无力地颤着、抖着。再朝下看,阁楼门廊外,长长的纱幔拖在地上,如一挂瀑布。一阵稍大的风钻过树林,朝翠鸢阁刮来,那飞檐下的铜铃摇摇晃晃,急匆匆散出铃音,又急匆匆静下来。纱幔都扬起一角,鼓着红云,这么着,入口门廊两侧的楹联和正中的“翠鸢”匾额便在飘扬的纱幔下显现出来。不辞仙姑头一回登岛,不觉将那楹联念出声来:“蓝花碧叶,四时风姿独到;大略雄才,三界胆色一流。好工整呵。”
玉衡道长上前一步,凑到天枢道长身后问:“实在是奇怪,这茑萝仙子到底是何用意?”
黄玉笙道:“我看她是在故弄玄虚。”
黄玉笙话音未落,便从翠鸢阁内传出笑声。众人紧张起来,都运气凝元,做足了斗法的准备。只见两团磷火自翠鸢阁直射而出,天枢道长、黄玉笙各放一枚雷钉,炸灭磷火,茑萝仙子的花床便由元坤子和六名侍女护着,推开纱幔,飞到众道跟前了。
元坤子冷笑道:“亏你们还是仙山中人,三派齐攻我们东海,以众欺寡,好不害臊。”
李冬寻上前道:“斩妖除魔,匡扶正义,正是我们仙山本分。用什么方法,又有什么关系?”
茑萝仙子右臂一挥,掸开垂在花床前的红纱,说:“好一个斩妖除魔,匡扶正义。不过我听说,你们来东海杀我,是受一个人的指使,目的嘛,可不是什么匡扶正义,不过是为了救玄牝真人。是或不是?”
黄玉笙道:“狄樱,你既已知道自己必死无疑,却撤去一众法门,故弄玄虚,你以为你如此这般,我们便叫你吓住不成?”
茑萝仙子直起腰身,盯着黄玉笙的脸,道:“真是笑死人,朱雀仙子,你未免太小瞧我了。你们人多势众,我却孤立无援,你们都有几百年道行,什么阵仗没见过?我单靠这空城计竟能唬住你们?”
柳浊清道:“你这魔女莫非不怕死?”
茑萝仙子道:“无名小辈也在我东海大放厥词,你们仙山弟子竟不知教养为何物?”
左仪说:“你这邪魔专吸童子精血修炼魔功,我们仙家道众人人得而诛之。你也配提什么教养不教养?”
茑萝仙子狂笑不止,随即飞出花床,落在仙众跟前。她不急于言语,只隔空拈来一朵朱槿花,夹在指间,说:“我才懒得与你们这些小虾小鱼争辩。不过,我倒想反问一句,你们凭什么觉得,我今日必死无疑?”
天枢道长同黄玉笙、李冬寻相视一瞥,上前道:“你虽与人、阳二魔结盟,可惜她们现在自身难保。至于冥火金尊,他背着你似乎又与付千钧和上官龙打得火热。恐怕他也不会来救你吧。”
黄玉笙睄一眼元坤子,道:“你先前遣这妖女上我们长白山盗取鸠蓝血池的神水,我没算错的话,恐怕是替病魔破解六合擎天伏魔瘴的。你肯将五麝神鼎交给这妖女,来盛装我们仙山神水,足见你与病魔交情极深。可惜呵,病魔玄脉所限,修为平平,他两个入室弟子怕是不堪一击,他与你交情再深,恐怕不会让自己座下弟子白白送死吧。”
天枢道长附和道:“不错,你什么处境我们早算得八九不离十了。任你耍什么花招,今日你是绝无活路的。”
茑萝仙子仰天狂笑,正欲说话,突然左手食指一颤。她朝东北和西北向看去,只见夜幕下,两边各有一缕浅淡的紫烟腾在半空。元坤子察觉异样,也朝东北向眺去。茑萝仙子回头问三派掌门:“你们还有人马去了蛊毒和麒麟二岛?”
“东海除翠鸢岛,只有蛊毒、麒麟二岛最为重要。”天枢道长说,“谁人不知你工于筹谋,城府深沉。不断你后路,我们哪有万全的把握?”
茑萝仙子并不着急,仍轻松笑道:“如你所言,竟像在恭维我似的。不过话说回来,你们纵然千思万虑,以为今日我必死,那倒可笑了。我这个人从来不打无把握的仗,我候在这儿,可不是等死的。”
李冬寻道:“我倒不信你有通天的本事,我们这许多人竟杀不了你!”话音未落,她已腾空而起,双手各化紫霞风雷印和灵波剑,扑向茑萝仙子。
茑萝仙子气定神闲,旋身翻回花床,随花床缩回翠鸢阁去。李冬寻两样宝物穷追不舍,只叫一股气盾挡在翠鸢阁外。余下各人正要动手,却从翠鸢阁内传出茑萝仙子的声音:“你们尽管杀进来。只要你们不怕凡间生灵涂炭,我死又何惧?”
三派掌门及不辞仙姑面面相觑,黄玉笙喝道:“你还想耍什么花招?”
茑萝仙子大笑道:“我势单力薄,自然奈何不得你们。若在斗法上头下功夫,无异于缘木求鱼,注定是徒劳。可是我奈何不了你们,莫非我还奈何不了凡人?我早已在自己身上种了疫咒,只要我肉身一死,这疫咒便会将我肉身化作毒瘴,迅速散布于天地之间。凡为此疫咒所害者,三日内必神智尽失,乱性食人。”
李冬寻收回法宝,嚷道:“你如此胡诌,除了拖延些时间,别无他用。我劝你还是束手就擒,我们也好给你个痛快。否则,我们活捉你,把你交给花禅婆,到时候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可有你后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