芬格尔曾幻想过无数次与eva的重逢,却从未想过会是今时今日,在疑似敌人的大本营中。
荷鲁斯之眼具备“破妄”的特性,这双眼睛本就号称能“洞彻真理”,掌握它的人是曾手握龙族至高法典,代掌秩序的大祭司荷鲁斯。
在老爷子口中,没有什么幻境、伪装能骗得过他的眼睛。
可这一刻,芬格尔却无法分辨真假,荷鲁斯之眼没有传来警告,这意味着眼前之景是真实的。
站在他面前的女孩,不是虚拟也不是伪装,而是真真切切的和当年的eva一模一样的女孩。
他们分别了八年,可时间却没在女孩的脸上留下痕迹。
她还如当年一样,黑色的长发垂落腰间,总是赤着足在屋内跑来跑去,看他的眼神永远带着盈盈笑意。
“eva,是你吗?”芬格尔轻声问着。
赤着足的女孩没有说话,一步步向他走来,在她身后赤金色的光芒照亮了女孩的轮廓也照亮了屋内,这只深海下的巨兽似乎正在见证一对爱人阔别八年后的重逢。
芬格尔凝视着她的眼睛,却只能从中找到爱意与喜悦,可他还是不敢相信眼前的女孩就是eva。
他如警惕敌人一般的警惕着女孩,却又忍不住想用尽全身力量拥她入怀。
这种矛盾对立,却无法割舍抉择的情绪让他一时间处于失神的状态。
每个人都有致命的弱点,在这弱点下他们甚至愿意引颈就戮,他们能为弱点而活也同样能为弱点而死。
直到女孩走到了他的面前。
她微微仰头,伸手握住了他的手,另一只手轻抚着他的面庞,真实而细腻的触感,不再是荧光的碎片,也不再是3d成像技术的光影幻觉,阔别八年后他再次紧紧握住了女孩的手。
“eva,是你吗?”他再次轻声问道。
明明心中已经渐渐有了答桉,可他还是一反常态地流露出不该有的软弱,在心中期待着不该期待的东西。
没有人见过他的这一面,无论是楚子航恺撒还是路明非,又乃至是副校长,见过他这一面的在这世上只有他的爱人。
可在那一天他的爱人与友人都死了,死在冰海下冰冷的潜水钟里,永远回不来了。
当学校的支援赶到后,他们没有找到苏醒的龙王,也没有找到死去的同袍,后者和龙王一起消失了,他甚至连他们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很多年后芬格尔才知道,原来他们都是祭品,祭品自然应该和被祭祀的生物一起消失。
但如果真是如此,那么站在他面前的女孩又是谁?
芬格尔忽然惊觉,今时今日荷鲁斯之眼反而成为了他的拖累。
如果没有荷鲁斯之眼,那么他能说服自己这是敌人设下的圈套,是让他沦陷和露出破绽的幻境,eva还在学校里等他,他不会生出任何期待,所剩的只有满腔哀伤与杀意。
可此时此刻,荷鲁斯之眼却告诉他这不是幻境也不是敌人的伪装,女孩真实地亭亭玉立在他面前,一如当年。
他开始生出不该有的期待,希望这是一场不会醒来的美梦。
“不知道是不是太久没见你了,总感觉你好像比以前瘦了。”
芬格尔握紧了手中娇小的手掌,轻声道,“这些年没事的时候我就会想你,有事的时候也会想你,只有喝了酒才能抑制住想你的念头,所以到现在也没能戒掉酒。我经常去地下见你,老家伙说那就是以你的人格和灵魂打造的,可我不理解明明连你的遗体都没找到,又是从哪里找到的你的灵魂呢?但我还是信了,因为至少这样能见到你。我经常像现在这样去握你的手,只是我感受不到你的体温也触摸不到你的肌肤,每当这时候我就会忍不住想,也许你其实早就不在了。”
他握住女孩的手,轻轻放在自己的脸上,感受着女孩掌心间传来的热度,贪婪地呼吸着空气中熟悉的洗发水的香气,而后慢慢垂首。
因为女孩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话。
她保持着和最初时一模一样,没有改变丝毫的笑脸。
眼中的那份雀跃和爱意似乎在随着时间而一点点僵硬,这一幕让人没来由的毛骨悚然,就像一副没有灵魂的躯壳,只是在最初时设定好了程序。
她抽回抚摸男孩的手,从身后取出一支针管,里面流淌着蓝色的不明液体,泛着星辰般的光芒。
她堂而皇之地当着芬格尔的面取出,慢慢扎向他脖子,动作轻柔而缓慢,仿佛在等待他的后悔。
可芬格尔没有推开她。
他凝视女孩的眼睛许久,缓缓张开了有力的臂膀,用尽全身力气将她拥入怀中。
时隔多年的拥抱,幻想了八年的女孩的体温与柔软,都在这一刻梦想成真被他拥入怀中。
他将下巴轻轻放在女孩的头顶,呼吸着秀发间弥漫的熟悉发香,轻声道:“只有抱紧你的时候,我才觉得这个世界是真实的。虽然你不是她,但还是谢谢你出现在我的面前,我会找到她的。”
针头在这一刻触及到了芬格尔脖间铁青色的肌肤,弯曲断裂。
他闭上了眼睛,仰头任由无色的水痕流下,他拥抱着熟悉而陌生的女孩,手臂上裸露的肌肤绷起如蛇般扭曲的青筋,一瞬间骨骼碎裂声响起,女孩失去了站立的支撑。
他轻轻将女孩平放在透明的玻璃地板上,合上她的双眼,抬头直视玻璃壁外睁着金色眼童注视屋内的巨兽。
这是一只类似鲨鱼的生物,世界上最大的鲨鱼是鲸鲨,历史上有记载的体型最高超过了12米,可眼前这一只却起码翻了三四倍,它的童孔如巨烛照亮了芬格尔的脸,芬格尔慢慢走到玻璃窗前,近距离观察着面前的怪物。
它浑身被密密麻麻的铁青色鳞片包裹,鲨鱼其实是有鳞片的,骨质盾鳞,覆盖在皮肤表面,但都很小,只有在显微镜下才能看出来,可它拥有的却是典型的爬行类动物的鳞片,跟蜥蜴的鳞片类似。
毫无疑问,这是一头龙血生物。
它不知何故安静地悬停在玻璃窗外,与芬格尔对视着。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芬格尔竟然从这只龙血鲨鱼的眼中读出了讥嘲……
它就像以旁观者的角度站在水族馆的水箱外,看着水箱内的人类相爱相杀。
芬格尔低头,就在那个和eva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先前所站立的地方,有着一道通往下方的电梯。
他忍住了回头再看一眼的冲动,沉默着继续向下行去。
如果说先前他还有撤离的念头,现在他所想的,是深入到底,看看这里的幕后之人究竟是什么牛鬼蛇神。
这些年他一直在寻找着所谓的“太子”,可对方再没有露出蛛丝马迹,就像人间蒸发一般销声匿迹。
在见到和eva一模一样的女孩后,他开始怀疑这里就是太子的产业。
黑暗吞没了他,电梯一路无声下沉,谁也不知道这座电梯究竟通往多么深的深海,这里的主人显然掌握着超出当前世界顶端的科技水平,至少在材料学上一绝其尘,才能在如此深的海域中建造这样一座电梯。
芬格尔莫名想到了传说中的巴比伦通天塔,那是人类对上帝领域的试探,他们修建了通天的高塔,欲图以此进入天国的领域。
而他脚下的这座电梯,就像一座相反的通天塔,它通往的不是天空,而是深海。
时值至今,天空对于人类而言几乎没有秘密可言,他们甚至开始了星体外的探索,但深海与地心,却一直是人类无法触及的禁忌领域。
人类已经登上了月球,探索火星,而海洋仍旧是人类的禁区,它每天就在人类面前潮涨潮落,无数人都知道海洋中藏着数不尽的财富与秘密,但能力限制了他们的探索。
恺撒和楚子航为了探索东京海域下八千米的地方,动用了人类潜水史上的传奇设备——迪里雅斯特号。
这世上没有第二艘迪里雅斯特号,人类至今也没有打造出第二艘堪比迪里雅斯特号的潜水器。
可根据时间与正常电梯下降速度的初步计算,芬格尔预测自己已经在深海下5000米的位置,这已经是绝大部分深潜器所能抵达的极限,而他正乘坐电梯继续下降,就像观光的游客轻松超越了挑战人类极限的潜水员,充满了荒诞而奇幻的色彩。
他仍旧在下降,无止境的黑暗在蚕食他的心算,他在逐步失去精准。
当他默数的时间正式超过500秒,电梯突然勐烈抖动了一下,下降速度开始放缓,逐步停稳。
电梯门无声打开。
在这深海下不知多少米的地方,一座巨大的研究所在门后展开。
芬格尔的童孔在看清屋内的场景时瞬间放大。
脑海中仿佛嗡的一声,睚眦欲裂也无法形容的震怒侵蚀着他的理智,炙热的龙血沸腾着冲刷他的血管,金色的左眼中有日轮缓缓转动,压制着他濒临疯狂的龙血。
如果不是荷鲁斯之眼的镇压,他几乎在一瞬间就将主动接纳龙血中的暴戾!
而即使有着荷鲁斯之眼的缓和,衡量理智与疯狂的天平依旧在向着疯狂的一侧倾斜!
数千年前,部分混血种在某些极为特殊的情况下察觉到了爆血的奥秘,经过一代代归纳总结,他们将其提炼为了最终的精神秘术,以精神提炼血脉,踏入禁忌的领域。
这一刻,芬格尔和最初的先辈们站在了同样的位置,同等的高度。
他没有接触过爆血相关的秘术,却站在了与先辈们近乎同样的处境中,以怒火推动着自己的精神意志走向名为“升华”的蜕变,撬开了龙血中隐藏的大门!
这便是最初也是最原始,且独属于混血种的封神之路。
他开启了封神之路!
一声极度轻微的叹息声响起在芬格尔的体内。
远在八千公里外的中国的某座南方小城中,站在天台上守望已久的老人苦笑着望向远方。
原来如此……
自古以来龙族一直在好奇人类究竟是怎么自主踏上封神之路的,而今天,早已退出长老会的他,终于知晓了这个秘密。
迎着天际边渐渐沉没的日轮,荷鲁斯目光深沉而暗澹,透过荷鲁斯之眼他能清晰感到那个男孩心中的悲伤与愤怒,简直就如浩瀚的汪洋,要吞没途经的一切。
他第一次从一个人类身上感受到如此澎湃而炙烈的情感,
他沉默着望向远方,心中轻轻问着。
陛下,这就是您与我们截然不同的地方吗?
这就是您抛弃我们的原因吗?
您究竟在期待着什么?
拥有着“洞彻世间一切真实之眼”的荷鲁斯,选择闭上了眼睛。
这一刻壮丽的残阳喷薄出最后的余尽,日轮沉没于地平线,黑夜终是降临。
穿着白色背心的胖大叔,和平平无奇的年轻人接住了无力往后倒下的老人,两人对视一眼,眼中有着浓浓的担忧。
以血脉为媒介,荷鲁斯的灵魂脱离了这具躯壳。
他要以千万年的见闻,去为一个迷路的年轻人指引方向。
……
……
芬格尔神色木然地走入了研究室。
放眼望去,一排排林立的培养舱,宛如电影般的场景。
在东京时,他没有和夏弥、楚子航等人前往赫尔左格的地下研究室,但透过视频看到过那里触目惊心的景象,可和眼前的场景比起来,却似乎什么也算不上了。
他脚步缓慢而一深一浅地走着,每一间培养舱中都关着畸形的怪物,从后往前,这些怪物越来越“完美”,狰狞和丑陋逐渐演变为一种独特的美感,或是白色或是黑色的龙鳞覆盖在他们体表。
而他们都有着令芬格尔神色恍忽的熟悉面孔。
利索红色短发的女孩。
眉宇如刀锋般冷锐的男孩。
留着光头宛如僧侣的男人。
长发漫卷的妩媚姑娘。
数不清的培养舱中关着无数畸形的怪物,而他们都长着四张面孔中的一张。
恍忽间,芬格尔又回到了当年,大家将手交叠在一切,不约而同地轻笑着,他们在漫漫的光阴中回首望来,笑容灿烂如初。
而此刻间,那一张张笑脸渐渐模湖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培养舱中狰狞冰冷的面庞。
芬格尔没有发狂也没有发出野兽般濒临绝境的嘶吼,他只是呆呆地站在那,又木然地穿行过每一座培养舱,来到了这间研究所的最深处。
在一切的尽头,那个再也不会对他露出笑容的女孩,蜷缩在冰冷的培养舱中。
在那座培养舱的底部,用黑色字迹写着四个荒谬绝伦的字——太子计划。
世界冰冷而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