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丧期一过,京城里又恢复了繁荣的景象,就像七日前发生的那些事根本不存在一样,只要看不到皇家天牢的地方那一片废墟,就完全可以粉饰太平,照样歌舞升平。
靖王府,没有了沈长梨,似乎也没有太大的变化。
萧衍依旧坐在棋盘前,左手对着右手下棋。这一下,一个时辰都过去了,他那一盘棋还未杀完。
简石公公小心翼翼地伺候在左右,抿着嘴,几次欲言又止。
自从七日前的天牢大火之后,他家爷为太子殿下服完丧后,话似乎更少了。除了吩咐他做事外,就再没有一句多余的话。要说他的情绪较之以前也没什么变化,只是简石公公服侍他这么多年,又怎会不知他心里的难受?
他家这位主子爷啊!就是硬绷着脸,也得把背挺直喽!
今日下朝,他回府后就再未出去,只是他这一坐到棋盘前就像钉在了当地,着实让简石公公心疼。
实在忍不住,简石公公瞅着萧衍轻轻唤了一声,“爷——”
他后面的话还未说出口,就看到红绫嘟囔着小胖脸走进院子,后面跟着一身锦衣同样嘟囔着脸垂头丧气的皇长孙萧云琛。
简石公公立马改口,“爷,皇长孙来了。”
萧衍轻嗯了一声,坐在椅子上浑然未动。
红绫走到萧衍的寝室门口,冲着萧云琛冷冷一声,“爷就在里面,你自个进去吧!”
萧云琛看着红绫,委屈地大眼睛忽闪忽闪的,他想同她说话,可惜,自从得知沈长梨被大火烧死后,红绫也大病了一场,今日才刚刚能起身做事。没想就在锦绣院门口遇到了萧云琛。知道了他皇太孙的身份,红绫没表现出太多的惊讶,虽然没有像往常那样调侃他,但对他也没有太多的恭敬。仿若沈长梨死了,她对啥事都提不起精神。
“杵在门口做什么?进去啊!”
红绫见他人高马大的,胆子仿若越来越小了,直接冲他嚷嚷。
傻子耷拉下大脑袋,“红绫,你是不是不喜欢我这个身份?”
红绫瘪了下嘴,“没有长梨姐,你是谁,都已不重要。”
丢下这句话,红绫抹着红彤彤的眼睛转身就走。
傻子被噎了一下,看着红绫的背影,牙一咬,转身就横横跨进屋。看到萧衍,他也不施礼,而是一屁.股毫不客气地坐到他对面,张口就是兴师问罪般地凶道。
“九皇叔,你将我家阿梨藏哪里去了?”
如今傻子暂时被老皇帝安排在东宫居住,仍然由奶娘柳姑姑照顾。当初柳姑姑因献假兵符给二皇子,本该与他同罪。但老皇帝念及她一是不知情,二也是感念她照顾皇长孙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况且,二皇子得到兵符后,不仅没献给朝廷,反而利用它来谋反,这当然不是柳姑姑的初衷。所以二皇子弑父谋反这事,与她说起来也没有半点利害关系。
为太子殿下举完丧后,傻子似乎也知道了自己身份的尊贵,也明白了萧衍是他的九皇叔。可这些对他来说都不重要,他只知道,沈长梨一直住在靖王府,定然与他皇九叔脱不了干系。如今她不见了,他不找他要人,还能找谁?
这不,太子丧事刚办完,他就急不可耐地出宫来到靖王府。
萧衍脸一黑,冷冰冰的眸子瞅他一眼,“她死了。”
“那不可能!”傻子惊得一下子从椅子站起身,不服气地冲着萧衍大叫,“梨儿可聪明了,她怎么可能会死?九皇叔,你这是故意骗我!”
萧衍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天牢大火之事,没有人告诉他。想想也对,谁会告诉一个傻子如此大事呢!柳姑姑更不会。
萧衍面无表情地落下一子,“七日前,皇家天牢发生大火,她被烧死了。”
傻子哼一声,又坐回椅子上,这回他没惊讶,“我偷偷听宫里的小宫女议论了,她们说,死的是你媳妇儿,不是我家阿梨。”
瞄他一眼,萧衍明显不想再同他瞎掰持,便继续下棋,不再理他。
傻子挠了挠头,最近一段时间,他在东宫见过萧衍几次,人人都说靖王不好惹,让他千万别激怒他,可他已经不像之前那么怕他了。
“九皇叔,跟你商量个事呗?”
“啥事?”萧衍头都没抬。
“我今儿不回东宫了,我要住在你的靖王府,你是否同意?”傻子嗡声嗡气地说。
“为什么?”萧衍终于撩起眼尾看他,“东宫有人欺负你?”
傻子一下子憋红脸,“宫里的小宫女太热情,我洗澡,她们非要陪我洗,还扒我的衣服,爬我的床,我简直烦不胜烦——”
瞧他愁的一脸苦相,萧衍一下子黑沉下脸,“这些事你可以告诉柳姑姑或者云骥,他们自然能为你解决好。”
“我不。”傻子很倔强,“我就要住在你的靖王府,他们说,你是‘活阎王’,人人都怕你——”
萧衍的脸更黑了,他不愿再理这个傻蛋。
傻子见他不吐口,不安地在椅子上动来动去,“其实,我住在靖王府,还有别的目地——”
萧衍又抬起头,“你还能有什么目地?你就不怕‘活阎王’?”
傻子抿了抿嘴,“我住在靖王府,就是想守株待兔,我怕你找回了阿梨,又藏起来,不还给我。”
萧衍眉心一皱,“云琛,你媳妇儿已经死了,过段时间,九皇叔会向你皇爷爷请旨,让他为你另指一门亲事,至于阿梨,你就忘了吧!”
“我为什么要忘?你就是想霸占我的媳妇儿不给我,九皇叔,阿梨究竟在哪里?你若不给我,我就死赖在你这里不走了。”
傻子干趣从椅子上滑下来,赖皮似的往地上一坐,真有要赖皮到底的意思。
简石公公瞧着他人高马大的,撒起泼来竟像个孩子,不由好笑,只得上前劝道,“皇长孙,你赖在我们靖王府不走,若是传到陛下耳中,成何体统?”
“什么体统不体统,我就要我的媳妇儿。”
傻子在地上蹬着腿,不服地乱嚷嚷。
萧衍松下棋子,皱着眉看他,“本王再说一遍,你媳妇儿死了,不要耍无赖。”
傻子脖子一梗,冲他一吼,“你媳妇儿才死了,我的没死。”
简直鸭同鸡讲,萧衍是没法跟他讲通道理了,脸一冷,直接冲着门外喊,“来人,将皇长孙送回东宫,若他不走,就给本王绑回去。以后不准他再踏入靖王府半步,否则,就给本王打断腿。”
袁隋推门走进来。
傻子一看到袁隋按着腰刀进来,飞快地从地上爬起来,冲着萧衍冷哼一声,“九皇叔,你拽什么拽,活该你媳妇儿都死了!我要去找阿梨,就不跟你啰嗦了。”
说着,他拍拍屁.股,头一仰,傲骄地抬脚就走。
袁隋看了萧衍一眼,转身去追皇长孙。
待将他送回皇宫,袁随返回来,有些迟疑地问,“爷,皇长孙在东宫安全吗?要不要真的将他留在靖王府?”
萧衍已经从棋盘上起身,坐到书案后,闻言轻轻道,“他在东宫才最安全。”
袁随眼眸一深,”如今太子殿下殁,没人护着他,皇储之位又如此敏感——“
萧衍摇摇头,将整个身子撂到椅背上,揉着脑袋,“正因为他身份特殊,云骥才会好好照顾他。若他真在东宫出事,云骥是脱不了干系的。即便为了那个位置,他才会不容他出半点差错。再说,谁都看得出,云琛脑子明显有问题,就是个傻子,难不成就因为他是皇长孙,陛下就会将皇位传给他吗?不会的。所以云骥看得很明白,绝不会动他。”
袁隋恍然,“原来如此,还是爷眼光毒辣。”
随后他眸光一闪,“爷,属下还有一事不明。”
“讲。”
“爷,那日二皇子手中拿的兵符,为何是假的?那兵符不是早被沈长梨偷走,后又落到柳姑姑手中,爷是何时换回来的?又是如何换的?爷之前根本未接触过柳姑姑——”
萧衍唇角浅淡一勾,“真正的兵符从未丢过。”
即便沉稳老练处事不惊的袁隋听到萧衍如此说,一时间也愣住了,他惊怪一声,“兵符从未丢过?”
“是,当初在桃花堡的土地庙,沈长梨拿的,一直都是假的。”
袁隋额头上冷汗涔涔,像看怪物一样看着萧衍,既然沈长梨当初拿的就是假的,那爷还与她纠缠那么久?想着在流马县别苑,爷与沈长梨斗智斗勇的经历,袁隋愈发看不透眼前这位爷了。
他嚅嚅着嘴,觉得自家爷做事,不能以常人论之。
见他又拿起了兵书,袁隋赶紧劝,“爷,你已经几日没有合眼了,还是去睡一会吧!”
“无事,爷不困,你下去吧!”
袁隋瞧着他坐在椅子上孤零零的身影,有些心酸。爷“属下就在外面,爷若有需要,就叫我。”
袁隋出去了,萧衍坐在椅子上,雕像一般一动不动。
书房里安静到了极处,简石公公走过来为萧衍添了茶水,他心疼地看着自家爷,眼眸里皆是无奈,他叹息一声,无声无息地退出去。
萧衍手里拿着兵书看了许久,终于才翻了一页。今日他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眼睛盯着书,好久才翻一页。对于他最喜欢的兵书,好像突然间就失去了兴趣,眉宇间除了疲惫,整个人都陷入浓浓的荒凉之中。
“爷。”袁隋的声音从外面响起,似乎有点小激动,门一响,他有点失礼地闯进来,“慕龙回来了。”
萧衍身子一震,急忙放下兵书,声音暗哑地道,“唤他进来。”
慕龙走进来,一身白衣飘飘,就是有点狼狈,袍角甚至还带着点点血色,看来是跟人交过手了。
他一进来,就冲萧衍直接道,“爷,摸清了。当日闯进地牢的有三批人,第一批进入地牢的黑衣人是真正想要杀人的,明显就是冲着沈长梨去的。也是他们泼桐油烧的地牢;第二批是北黎人。他们趁乱潜入地牢救了锦玉公主,顺带将沈长梨一块带走。第三批人是玉流觞的人。北黎人与第一批黑衣人在大牢里打了起来,地牢着火后,他们一同撤了出来。
玉流觞的人一直候在外面,见他们出来,便冲过来将第一批黑衣人杀死。属下想趁机将沈长梨救下来,可惜,玉流觞的人数众多,属下被他们一时缠住,锦玉公主和沈长梨便被玉流觞带走。属下已经探得,如今他们就藏在京城一百里外的玉枫山顶的‘天瑶山庄’——”
“天瑶山庄?”萧衍嘴里喃喃,“是玉流觞的秘密私产——”
慕龙有些遗憾地道,“玉枫山险峻,属下从崖下爬上去,刚接近天瑶山庄,就被玉流觞的人察觉,属下怕打草惊蛇,所以就先撤了下来。”
袁隋一急,“爷,我现在就带人过去,有黑豹军在,不怕玉流觞不放人。”
萧衍眸中深不见底,闻言,坐在椅子上半晌都未动一下,手指却在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 着。
而此时的‘天瑶山庄’,一间装饰奢华的书房里,已经换了一身崭新裙衫的锦玉公主正慵懒地斜倚在贵妃榻上,手里端着一只透明的玉玲珑酒杯。酒杯内,深红的红葡萄酒透着香醇的美味。她嘴一抿,一缕酒浆入口,将她嫣红的唇畔染得更红。
比起英气十足的军袍,她身着裙衫的样子,更加妩媚美艳。
而她对面的窗台,一身大红锦衣的玉流觞同样端着酒杯慵懒地靠在窗台上,妖艳的姿态,倾城绝色,挑着丹凤眼,目光却有些游离。
二人似乎只顾喝酒,许久都不曾说话。瞧二人的样子,似乎并不是第一次相见,甚至很熟的样子。
贺兰晗终于忍不住开口,“你还要蛰服在中宁多久?玉流凝是舍不得靖王?还是你对沈长梨也动了心思?不怕告诉你们,他俩都不是你们兄妹俩所能觊觎的——还是正事要紧,只要中宁乱了,咱们才能混水摸鱼,别忘了,我们之间还有交易。”
玉流觞妖冶的眼眸一挑,有点讥诮地看向贺兰晗,”锦玉公主费尽心机上战场,故意被萧衍逮回来,嘴里喊着要见皇贵妃,故意激怒老皇帝,你们北黎真正觊觎的难道不也是靖王吗?当初那个传言,你哥还没死心?”
贺兰晗喝了一口酒,眼眸一眯,“现在我改变主意了。我想知道,前昌王沈崇娶的那个女子真的是前北黎王的兰贵妃?她生的那个孩子,果真是沈崇的骨肉?她现在究竟是死是活?萧云骥费尽心机去寻她,果真没找到?我不信,以玉侯爷的指手遮天,竟真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可惜。”
玉流觞晃动着手中的酒杯,“本侯还真不能确定那个孩子究竟是谁的种?但她确实是死了——死在被发配到边疆的路上,沈海出的手,此事,萧云骥也被蒙在鼓里。本侯赶到的时候,她已身受重伤坠下山崖。本侯将那片山崖底部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人。山崖下只余一片血渍,或许是被什么凶兽给吃了——”
他说的脸不红心不跳,妖冶的脸上也没什么表情,任贺兰晗再三审视都看不出什么端倪。
她冷哼一声,“希望玉侯爷记住,你若还想回到西月国,除了我哥,没人能帮你——”
玉流觞妖冶的眸光一冷,“锦玉公主这是不相信本侯?”
“不是不相信,而是人心易变。玉侯爷已今非昔比,或许早就忘了你当初在西月国究竟遭遇过什么?若不是我哥,你们兄妹早死在边疆的泥沼里了,哪里还有现在的荣华风光?北黎要靖王,更要兰贵妃的那个孩子,只要玉侯爷能替北黎办好这两件事,你想要的,我哥定然会给。”
玉流觞眯了眯眼,“靖王马上就要到玉屏城就藩,到时候,离北黎只有一步之遥。你哥想怎么玩他,还不是手到擒来?”
“你觉得他真的会乖乖到玉屏城就藩吗?我觉得不会!以靖王的睿智,他怎么会轻易让出那个位置呢?如今中宁正乱,他舍得离开吗?”
玉流觞妖艳的唇角勾出一抹艳色,冲着对面的厢房抬了抬下巴,“只要将沈长梨握在掌中,就不怕靖王不就范。本侯与他打交道这么多年,还从未见他对谁如此在意过?不管是因为沈长梨的医术,还是别的,本侯敢笃定,沈长梨绝对能左右他的心神。”
“难道他对玉流凝不曾在意过吗?”
玉流觞脸一阴,眼眸中难得有些凌厉,“锦玉公主是不是觉得除了北黎,本侯就回不去西月国了?”
贺兰晗见他难得生气了,抿了抿嘴,直接从贵妃榻上站起身,放下酒杯,“我相信玉侯爷的人品。”
说着,她裙子一旋,直接开门走了出去。
“咳咳咳——”
嗓子里痒的难受,沈长梨忍不住咳嗽了几声,慢慢睁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