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寡妇年龄不大,刚三十出头,她发髻高挽,眉毛又细又长,为了方便干活,袖子用绳子绑了起来,灰色袖口下,显露出一节瘦巴巴的手腕,一用力,骨头上面的皮也跟着动。
是老袁家的媳妇,林寡妇。
她不用算盘,看着赵老四拨一遍,就知道对错。
林寡妇点过银钱,开口问道:“赵四兄弟,你家六郎去不去府城读书?”
赵老四一愣,随后说道:“府城的官学不是只招秀才吗?”
林寡妇瞧着他的脸色,像是真的不知道,心里一下没底了,解释道:“外边都在传府城里新开了个学堂,里面的先生全是潭州来的举人老爷,尤其是山长,听说大有来头,姓齐,好像是上元三十三年的探花郎呢,以前做官老爷的。”
“好像叫什么,赫章书院”
“如今广开门户招生,不管是不是秀才,八岁至二十岁,只要有本事考的上,他们都收。”
她笑了笑:“我想着你们家有几个孩子如果要去,刚巧跟我家大郎结个伴一起去看看。”
赵老四一听,也是心思一动,这可比他们家六郎读的书院要厉害多了,毕竟石山书院只有山长和钱夫子是举人。
他心里已经有了八分意动,但肯定要回家跟家人里商量一下,最主要的是还得去问一下他大舅哥,可去不可去。
他转而想到了另一个问题:“你要搬去府城?”
林寡妇蜡黄的脸暗了下来,苦笑道:“我哪有这本事?府城寸土寸金的,别说吃喝了,光是住的地方,最差都得二两银子一个月。”
她低头叹了口气,过会又打起精神:“不过听说书院设有学舍,只需缴纳二两银子一年便可以了,伙食应该也不差,便是苦些,能跟着举人老爷读书,也值了。”
赵老四一听,就知道她是起过这个心思的,只是费用太高,不得已放弃了这个念头。
他心里藏着事,也不想在这里耽误时间,简单的跟她说两句就走了。
林寡妇怔怔的驴车走远,双手无意识的抓着裙子,泪不知道怎么下来了,滑到嘴唇,又苦又涩。
林寡妇的爹叫林福贵,靠祖上传了一门酿酒的手艺过活。
虽然家里有些薄产但运道不好,他第一个婆娘跟了他十年,头胎生了个丫头,两岁那年没留住走了。
后来就像是中邪了一样,接连的四五胎,要不是几个月掉了,要不就是落地没了,他婆娘在生下最后一个没气的小子之后,就吊死了。
这才又说了她娘王氏进门,是个二嫁女,从前头哪家带了个小子过来,但肚子争气,刚嫁过来半年就有了她,不仅留住了,还长的好,过两年又生了她弟弟。
这给她爹开心的不得了,直说她命里有福,带了个弟弟过来,这才松手让王氏当了家。
这王氏也不是个人,他头一个男人除了长的好,整日不是吃喝嫖赌,就是游手好闲,村里除了王氏没人看的上他。
两人生了一个儿子,也长了一张好脸,但品行皆随了他那死去的爹,王氏喜欢的不得了,地都被滚烂了都要带着儿子出嫁。
林寡妇那会年纪小不晓事,什么吃的喝的都要等她那个同母异父的哥哥吃饱了,穿烂了才轮到到她,她也没什么话说。
只是还没等到她年纪大点,她爹就走了,这份家业都握到王氏了的手上,她弟弟因为是个男娃,王氏倒没有多苛责。
只有她,下地,砍柴,喂猪,一天到晚累死了换不来一口饱饭。
在她十岁的时候王氏就起了卖她去做妾念头。
也不知道是她爹地下有灵,还是老天爷开眼,她那个烂人老哥在外面打死了人,王氏卖了家里所有的地才买通了一个狱卒,找了个囚犯帮他顶了罪,蹲几年大牢就能出来。
王氏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拉她去卖给牙婆,她那会恨不得王氏去死,拿了把柴刀就朝王氏劈头盖脸的砍,险些把王氏砍死。
王氏生怕她买通狱卒的事被人知道,哪敢嚷出去,只能打翻苦果往自己心里咽。
就这样又过了几年,她自己打听到上通村袁家二老为人不错,又只有一个儿子,虽然身体不好,但也只有这样的人家好说合一点了。
她就花光了这些年攒的所有银钱,找了个媒婆,远远把自己给嫁出去了。
她婆婆觉得她无父无母,一直很不喜欢她,但到底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又给她们袁家生了个男娃,常常就是嘴上说两句。
她以为她的苦命差不多到头了,没成想儿子四五岁的时候她男人就走了。
她也不再嫁,就靠着她爹小时候教她的手艺,酿酒拿到镇上和县城里去卖,手艺值钱,照理来说日子应该过的舒服。
可袁大郎随了他爹,自生下来就体弱多病,天天用药养着,她忧心儿子以后的生计,就把他送去学堂里读书,日子虽然不好过,但也吃的饱穿的暖。
但造化弄人,没过几年袁家二老接连去世,家里家外没人帮把手,这才把自己累的不成个人样。
熬了好几年,被大夫说不能这样累下去了,她才去找了杨氏,说要把酒给赵老四去卖,赵老四找的都是客栈酒楼货郎的路子,需求极大。
虽然利润少了,但不用她每日看着摊子,镇里县城家里三头跑,人不仅轻松了,收入还高了不少。
她坐在院里抹了许久的眼泪,一会怨自己的命苦,一会又想着儿子要是能去府城读书,有举人老爷教,以后能考个秀才,当了教书先生,她这一辈子也值了。
世间每个人的境遇不同,但苦楚大抵都是相通的。
有些人没爹,亲娘含着血泪都要帮他撑起这一片天;有些人亲爹卧病在床,亲娘跑了,后娘却待他如亲子。
这世上任何疼爱自己儿女的母亲,又何尝当不起顶天立地这个词呢。
随着细碎的阳光透过稀疏的叶片,这条被踏过无数次的小道又哒哒哒的唱起了曲,从四面八方而来的人都要往它身上留下一点痕迹。
小路尽头的县城里最热闹的大溪街依旧挤满了人,街头一眼望去基本都是卖菜蔬杂货的,再仔细往里一瞧才能看热气腾腾的早食摊。
赵老四交了入城费,熟练的把马赶到衙门所设拴马桩,这里用草简陋的架了几个棚子,但不仅太阳晒不到雨打不到的,还有专人看着。
一回只要两文钱,要是家里实在穷就割几捆草料来抵钱也是可以的。
负责看守这里的是个胖捕快,他搬了张桌椅坐在门口昏昏欲睡,听到声音了,叫他们填了籍贯,交了钱,才放进去。
“哒哒哒”的声音响起,那胖捕快抬头睁眼一看,瞧见熟人,打了个哈欠,又闭上了眼睛。
赵老四便径直使进去,里面有个瘦铺头带着两个小跟班负责领人拴马或看守车上的东西。
赵老四驾车到他面前停下,待车停稳,侧身跳下来,打趣道:“梁捕头红光满面啊,这卉花楼的饭菜果然养人!”
“赵四,你小子别说歪话啊!”
那精瘦精瘦的捕快走近笑骂道,旁边的大黑驴一看到他,尾巴就摇的都快起飞了。
赵老四看了有点气恼,用手指着大黑:“这头犟驴,每回瞧见你跟瞧见了祖宗一样,恨不得住在这里不走了。”
瘦捕快嘲笑道:“你天天带它嚼那些粗枝烂草,还不准人家另外认个吃香喝辣的爹了?”
他摸着大黑驴的脑袋,问道:“今早怎么没与赵三一起来啊?”
“他偷闲去了,落下我干累活。”
“是啊,拉了一车子的银钱能不累吗。”瘦捕快往他身后瞅,看到地下深深的车痕,就知道他车上的东西不少。
周围的两个小跟班也放下了手上的活凑过来了,两人年纪还小,闻言就跟着嘿嘿嘿的笑起来。
瘦捕快收了笑,一人给了一榔头:“蠢蛋,这会子不向你赵四哥求上两招,就会傻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