赋明归重新取出一份卷轴来,用朱笔在纸上大致描绘出了阵眼埋布方位。
她用手扇了扇未干的墨迹,眉眼间一片沉郁,而后卷起卷轴,递向君行舟。
“多谢。”君行舟抬手去接,却未能抽动那小小卷轴,他望向赋明归,赋明归只垂眸,未曾看他。
“你此番,再无退路……”赋明归嗓音有些发颤。
她想,从前事,她都是护得住行舟的。
无论如何,她为道盟主事,君家满门惨案就绝无可能翻供,饶是同道如何猜议,她的行舟依旧会是那清风朗月,举世无双的君家少主。
可,可此番,君行舟要是真打起诛神大阵的主意,那便真是与整个修界,人族为敌。
“我从不回头,阿姊。”君行舟似极轻地笑了下,如春风一瞬,再难觅踪。
他握住卷轴,收拢入袖,淡淡道:“我早就是罪人了,也不必再谈什么退路。”
从百年前,他不肯坦然赴死开始,他与修界,与道盟,本就是不死不休的关系。
举世皆圣人,独他为罪罚。
千年前,君家不过是小门小户,却忽得道盟垂怜,扶持成了一方小世家。
道盟为了以示对君家的重视,甚至将镇守降魔涧这个,十分重要,又十足轻巧的事交予君家。
一千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已经足够,一个君家发展成千年世家。
何等风光。
可君行舟只觉得恶心。
他们为了弥补亏欠,将种种荣耀加之于君家,又毫不吝啬地赞誉他这个‘君家少主’,似乎只要这般,便足以抵消恶念。
可从没有人问过,他愿不愿意。
前十四年,君家的风光与他无关,后六年,他殚精竭虑去做的一切,都装饰了君家门楣。
可这一切跟他有什么关系。
明明,他曾经,距离平凡人的一生,触手可及。
君行舟不欲再念过去,种种细枝末节他也不欲再与赋明归多提,阿姊本就心疼他,他若再多说几句,阿姊该多难过。
人生在世,本就各有各的路要走,他循他的心,阿姊走阿姊的道,极好。
君行舟收好卷轴,并不急于离开,他静静的看着赋明归,看了许久,直到赋明归红了眼眶,他才蓦地笑出声来。
“此番拜别,惟愿阿姊,顺遂康健,诸事且安。”君行舟朝赋明归拱了拱手,郑重肃穆。
赋明归闻言,闭了闭眼,强压眼底泪意,她亦望着君行舟笑出声来,道:“莫要再见。”
“好。”君行舟毫不犹豫。
他们彼此都太清楚,他日再相见,定是天道不容,兵戎相向。
再不相见,反倒成了最大的盼望。
君行舟一身空空而来,两袖空空而去,如今他在幽冥界外,幽冥界毗邻灵界,他正好转道灵界。
灵界,那是一个,与世隔绝的沧海孤岛。
灵族人虽然与人族外形相似,却又是截然不同的生灵,她们是灵界神树孕育而生,被天然赋予了先知的能力。
早些年,人族与灵族的关系尚可,灵族大长老甚至曾为人族开卦,可后来,因着一些密事,灵族与人族断交,自此少有交集。
此事虽是人族秘辛,君行舟却是略知一二的。
说来,此事跟上古祝氏的干系不小。
史书已然记载不详,可确实是祝氏族人,诓骗灵族圣女盗出本族至宝,他以圣物为引,铸成人皇剑后,将灵族圣女弃之如履。
灵族圣女犯下灵族不容之罪,又被爱人抛弃,走投无路之下,她重回灵族神树膝下。
以魂为引,以神消道陨为惩,以己身为养料,立下了对祝氏一族生生世世的诅咒。
灵族圣女的诅咒无疑生了效,上古时人才济济的祝氏一族,如今子嗣凋零,只剩最后一个人了。
灵族圣女本就是由神树偏爱所生,饶是铸下大错,她的灵力也不曾被收回,可这般毒誓下去,她的魂灵,重归来处。
自那以后,人灵两族决裂,灵族也有了圣女禁止动情的规矩。
灵族圣女所身负的,不止有神树给予的灵力,还有整个族群的大气运。
若代代圣女皆如前人那般,痴迷情爱,枉顾灵族存亡,他们灵界,哪还有续存的可能。
昨日她的情郎要灵族圣物她便给,那今日呢,今日若要神树,莫非她也要把灵族立身之本拱手奉上不成?
因而,自那以后,若是圣女情动,枉顾族群存亡,灵族长老会便有权收回神树赋予圣女的那一份神力,重新等待,下一位圣女的降世。
以两族水火不容的关系来说,君行舟想取一片神树的叶子,无疑是痴人说梦。
可,颜淮给了他一样东西——往生之水。
此物于灵族神树大有裨益,用它来换神树的一片叶,灵族断没有不同意的道理。
不过,在这之前,他或许需要一个进入灵族地界的法子。
君行舟御剑凌空,负手而立,他望着无垠的深蓝海域,心下宁静。
深海之下,藏着数不尽的妖群,饶是人族大能在海上,也需得小心谨慎。
可灵界,就建立在危机四伏的海上,既孤立无援,又遗世独立。
灵界的阵法结界,以神树为核心,没有灵族人准许,谁也进不了灵族地界。
君行舟御剑而行数个日夜,终于在这一望无际的海域之上,看见了一座孤岛。
朦胧的雾气将它笼罩,有如海上仙境。
君行舟在孤岛数十里之外,再寸进不了分毫。
他立于剑上,思忖片刻,空手绘下纹路,轻轻一击,那散发着金芒的文字便没入了朦胧雾气之中。
那金纹,写的是灵族字符。
他太聪明了。
这是所有教过君行舟的人的通识。
无论教的是什么,他几乎一遍就会,过目不忘。
此子有大造化。
不止一个人这样说过。
君行舟聪明得让他们害怕,哪怕是使上看家本领,君行舟也不过两三日便学了个七七八八。
那些个做教习先生的,毕生所学本就是他们吃饭的活计,三两日被一个孩童学了个干净,传出去他们还怎么找东家。
多数人,收了几日工钱,便找理由请辞了。
少数撑久些的,对君行舟实在无甚可教,索性找些杂书野记让他自个儿看。
十里八乡,各式各样的先生被言十七请了个遍,也跑了个干净。
言十七对此十分头疼,到最后,竟是亲自上手教君行舟了。
她什么都教他,又忍不住感慨,自己怎么生了个这么聪明的小家伙,可惜不大爱说话。
不过,言十七想着想着,又忍不住嘀咕,她儿这般天资,若是修道,怕是个修无情道的好苗子。
“嗯,不过,修无情道我就没见过能毕业的。”言十七说着,倒是自个儿乐起来了,“我家舟儿要是修无情道,也不知道怎样的姑娘能乱了舟儿道心。”
君行舟对此充耳不闻,继续看娘亲新给他找来的书。
可娘亲的喃喃仍在继续,“啊,追妻火葬场,我都不敢想,舟儿这么个小古板,追起人来是什么模样……”
“嗯……也不对,万一乱舟儿道心的是个男子呢?”
“男子也不是不行,但,这样舟儿岂不是要受欺负了?”言十七说着,拧了拧眉。
终归是她亲儿子,她怎么舍得舟儿受委屈,哪怕只是一丝可能,言十七仍是蹙了眉。
自个儿嘀咕完了,言十七反手就抱住了她家舟儿,笑道:“还好,舟儿不入道,才不会有这些困扰。”
可惜,君行舟最终没能如她所愿。
他终究是踏上了修道一途,修的,也不是无情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