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朝得见魔神,尘非昨夜未曾想,会是如此情形。
他散发披衣,魔神立于尘寰之上,俯瞰众生。
尘非昨夜眼看着,魔神随意收回那灿金色,晶莹剔透的逆鳞,而天地再次陷入黯淡无光之下。
浓郁的绝望将一切吞噬殆尽,留下的,只有深深的无力。
此番浩劫,或许,人族本就,命数已尽……
他是尘寰中的小小沙粒,即使竭尽全力,也无法扭转些什么。
镇守幽冥界的百余年,也不过是延缓了些族群消亡的速度……
尘非昨夜喉头泛起一丝腥甜,面对着眼前这个存在于传说中,困扰了他百余年的魔神,他也颇有些无话可说。
或许,本就什么都不必说……
比起尘非昨夜的颓然,宴止要显得镇定许多,他甚至还有闲心打量,这个生机不断流逝的人族。
更在鬼神试图凑近之时,冷喝一声,“滚。”
随着宴止话音落下,鬼神麻溜滚远了。
而宴止这会儿想的是,乌漆嘛黑的,什么玩意,影响他瞅这小子了。
眼前人的气息很熟悉,原因大概是因为他跟自己的逆鳞待久了。
按理说,他该厌恶这个碍事的小子才是。
让他兜兜转转找了这么久逆鳞,现在才拿回来。
可偏偏,尘非昨夜和他的一位故人有些相似。
宴止掏了掏袖子,摸出一口小小冰棺来,他认真打量几眼,又塞回袖子里去。
见尘非昨夜这要死不活的样子,宴止正打算摆个谱,就被随后赶来的颜淮和君行舟打断了。
“主上。”
“拿到了?”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宴止莫名有些心虚的放下手,又惊觉不对的继续抱臂,散漫道:“拿到了。”
他的逆鳞,他上天入地,找了八百辈子的逆鳞。
“所以,这是在干嘛?”颜淮瞥了眼半死不活的尘非昨夜,和退出数千丈远的鬼神。
那是新神的气息,他能感觉得到。
“啊……”宴止指了指尘非昨夜,低道:“就是这小子私藏我逆鳞。”
私藏逆鳞?
君行舟闻言,不由得看向尘非昨夜。
尘非昨夜对此却无甚反应,提剑便欲自刎。
人族既已了无生路,他也不必独活。
“干嘛?”宴止屈指一弹,挑飞了尘非昨夜手中剑,他看向颜淮,道:“你看,这小子做贼心虚了。”
颜淮不接他话茬,直白道:“你的逆鳞,落在四海八荒哪一处都有可能,还谈不上偷不偷。”
“哦……”宴止答得颇有些不甘不愿。
见君行舟直勾勾看着尘非昨夜,一语不发,宴止不由得又来了兴致,他朗声问道:“你们认识?”
“他是我师兄。”君行舟答他。
尘非昨夜闻言,终于抬眼看向来人。
大抵是有那么一瞬恍惚过的,可最后,他还是沉默。
君行舟却问:“后悔么,师兄?”
当初就那样,轻易的放过他。
“不悔。”尘非昨夜摇了摇头。
就算再来一次,他也会做出同样的抉择。
不悔啊……
君行舟闭了闭眼,他想,他真是问了个蠢问题。
以尘非昨夜道心之澄明,又怎会做平生有悔之事。
可偏偏,二人的交流,引来了宴止的兴趣。
他探过身来,问道。
“你当真,平生无悔?”
在宴止开口刹那,颜淮便望向了他,可终究是,什么都没说。
宴止此人,极其恶劣。
既知眼前人心底坚守,他势必是会做点什么的。
就譬如,亲自揭破这幻梦。
事情的发展也果然如颜淮所料想那般。
宴止勾了勾指尖,无形的牵力迫使尘非昨夜抬起头来,始作俑者却漫不经心笑笑,开口道:“你可知本座名讳?”
尘非昨夜心存死志,如今也无甚气力回答魔神这莫名其妙的问题,他平静地敛了眸,颇有些请君随意的从容在。
宴止倒也不绕弯子,直率道:“一非魔神,二非宴止,本座名唤九霄凌云。”
似尘非世家这般古老家族,不可能没听过这个名字。
尘非昨夜的表情,也在宴止自报名讳时凝滞了,诸多疑惑如潮水袭来,却尽数哽在喉头。
“本座为修补天道,重塑轮回六道而来。”宴止的话仍在继续,他说:“若非人族阻我百年,今日之祸事,本不会发生。”
如果眼前人说的是真的……
在这一刻,尘非昨夜颤抖的目光下意识投向君行舟,而君行舟的缄默,便是答案。
他说的是真的……
始神的重临会为这片陷入末法时代的大陆注入新的生机,轮回道的重塑意味着生命的循环往复,积压万年的亡魂有了归处。
可同样的,天地秩序的恢复,意味着,天地并生,万物同一。
始神没有偏好,他会一视同仁的,推翻现有秩序。
尘非昨夜不是傻子,甚至可以说,他一点就透。
人族摸爬滚打了多少年,才从万族中不起眼的小族走到现在的位置。
占据了九霄大陆最为舒适地界,将各族驱赶出境,以人为尊。
可始神的重临意味着,一切都将重新来过。
千年前的那一卦,真的是,算错了吗……?
尘非昨夜只觉眼前阵阵发黑,濒临真相的窒息感将他淹没,坚守百余年的道心,更是在此刻崩塌。
没有错,什么都没有错……
是有人暗改了预言,妄图造出一位,全然出自人族的新神来……
君行舟是棋子,他亦不过是,他人棋局中操纵的一环。
他自以为的济世扶危不过是场泡影,他所坚守的一切,更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无边的黑暗将尘非昨夜吞噬殆尽,他几乎要看不清,一切似乎都蒙了层朦胧的雾,寂寥天地间,是何人颤抖一句。
“师兄……”
尘非昨夜循声仰头,迟缓片刻,才露出个惨淡的笑来。
比笑先落定的,是他眼角滑过的一滴泪。
昔年剑道魁首,修真界第一人,一夕白头。
自真相揭开的一刹,尘非昨夜坚守百年的道心,就此碎裂。
他曾以为,天道不存,他所行之事便是公理,他曾以为,虽千万人,吾往矣。
他曾以为……他与无数镇守人族疆域,为之抛头颅洒热血的先辈并无不同。
可到最后,他也成了这场人间浩劫的帮凶……
尘非昨夜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平生所历,现在都成了扎向自己的尖刺,至死无休止……
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