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部的人办事很有效率,皇极观的图纸已经制好,皇上也已过目,如今就等着礼部的人测风水算日子量方位,等户部的银子拨下来,就可以动工了。
朝中不乏有反对的声音,但是诏令已下,各部门都盖了章,一切尘埃落定,这不知道做什么用的皇极观是非修不可了。
又过了几天,皇上在京郊举行了祭天仪式,皇极观正式破土动工。
苏鹤这段时间日子十分平静,杜玄此没有再组局,陆望也没有再不请自来。他每日上朝下朝,去济蓝河畔吃碗小馄饨,再给阿九买一串糖葫芦,这么惬意的生活让他有些恍惚。
但他依旧这么恍惚的过着。
盛元帝时不时找他下下棋,赏赏花,散散步,顺便谈谈事。他心里虽然不愿意,却随叫随到。这天盛元帝告诉他御史中丞的候选名单递上来了,听了几个名字,不出意外都是刘渝和顾舟山的人。
这难免让他想起苏穹,想了一瞬,便作罢了。
苏鹤让盛元帝将这件事情压一压,盛元帝原本不怎么过问朝政,但是苏鹤开口,他还是答应了。若刘渝和顾舟山掌管了御史台,这朝廷就真的是他们的了。其实御史中丞花落谁家,与盛元帝并没有太大关系,当然他也不奢望苏鹤能凭一己之力撼动参天巨树。就算刘渝和顾舟山倒台了,他就能掌权了吗?
他只是乐于见苏鹤高兴。
北地沦陷时,天赐帝葬身火海,以死谢罪,大齐原本就已经亡了。北方世家南迁后,与南方世家一起拥立天赐帝的弟弟刘棹称帝,为大齐续了命。世家是真心拥护刘氏吗?自然不是,他们只是需要一个傀儡,一个名义上的皇帝,来平衡他们之间的势力。毕竟除了刘氏,不管谁家上位都会被群起而攻之。
所以南齐建国至今一百余年,没有一任皇帝是有实权的。皇帝们也很自觉,没有权力又如何?至少还有荣华富贵,骄奢淫逸的生活,除了权力,他们什么都能得到。
御史台的官员近来都很忙,苏鹤让他们加大力度监管各部官员。所以外派的外派,内稽的内稽。苏慎随身带了一个小本子,将他负责的那一块儿事无巨细地记在了上面。
等他忙完,就看见苏鹤回来了。
苏慎伸了个懒腰,打招呼道:“鹤兄。”
苏鹤点了点头,就要走。
杜玄此的伤好得差不多了,这两日缠着自己探探苏鹤的口风,想着两人始终要见面,便说道:“鹤兄,景深他给你写了一封信,你要不要看看?”
苏鹤勾了勾唇:“什么信?”
“道歉信。景深说他在家里反思了七日,觉得对不住鹤兄,还给鹤兄准备了歉礼。”
苏鹤加快了脚步:“他没什么对不住我的。”
苏慎道:“话我是帮他带到了,至于鹤兄怎么选择,我就不干预了。”
苏鹤顿了顿,道:“礼物是什么?”
苏慎憋笑道:“十套衣裳。”
“送过来吧。”苏鹤说。
苏慎知道他这是不跟杜玄此计较了,跟上去,在他耳边喋喋不休:“鹤兄,你还记得景深说要买牛吗?那家伙还真的把那头牛买下来了,不仅买下来,还带回家去了,前两天被他哥臭骂了一顿,让他把牛杀了。景深舍不得杀,这会儿正苦恼将那牛置于何地呢。”
苏鹤习惯了苏慎与他分享各种事情,他笑道:“杜二公子家的庄子不少吧,送出城去就可以了。”
“景深不干哪,说过几天组了斗牛局,将牛送走了,拿什么来斗。”
苏鹤将公文翻了翻,全部都已经批注好了,他诧异道:“瑾之,这是你做的?”
苏慎不好意思地笑笑:“见你许久没回来,就帮你处理了。正好,景深约我们喝酒,鹤兄一起去吧。”
苏鹤盖上最后一本文书,随口问道:“人多吗?”
“不多,就我们几个。”苏慎道,“不过小舅舅这两天不知道在忙什么,恐怕去不了。”
苏鹤暂时不想看到陆望,脖子上的红痕几天才消下去,溺水般的窒息感还没散去,他怕自己忍不住动手。
苏鹤道:“走吧,正好去见见杜二公子,看看他的伤好得怎么样了。”
苏慎惊:“鹤兄不会再动手吧?”
苏鹤挑眉:“我是那种喜欢动手的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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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玄此正在跟苏疑吐苦水,说他爹如何如何严厉,说他哥如何如何暴躁,说他娘如何如何偏心。总之,全家都对不起他,他非常伤心。
“尤其是我爹,看我什么都不顺眼,从小到大,就没说过我一句好…”
“真好,你还有爹唠叨你。”苏疑一句话将他所有还未宣之于口的抱怨全部哽在喉咙,上不去下不来,噎得胸口发胀。
杜玄此灌了两口酒,看了看苏疑清风明月般的脸,小声说道:“要你是我爹的儿子,指不定怎么疼你呢。”
苏疑认真煮着茶,茶壶的水正好烧开,咕噜咕噜冒着热气,没听清楚杜玄此说了什么,问道:“你说什么?”
杜玄此放大声音:“我说,你们苏家人怎么长的?一个比一个好看。”
苏疑丝毫不谦虚地笑道:“面目憎恶者,不进苏家门。青面獠牙鬼,不进苏家坟。你没听过吗?”
杜玄此走过去,讶然道:“还有这等说法?恕我孤陋寡闻。”
“自然是我编的。”苏疑将茶叶放进茶壶。
杜玄此闻言,气呼呼地过去搞破坏,“好啊问之,连你都拿我寻开心。”他随手抓起一旁的杏子和杨梅一股脑塞进茶壶中。
苏疑急忙阻止他,两人你来我往地缠斗起来。
苏鹤和苏慎进门时就看见两人扭打在一起。苏慎大惊,上前去拉架,“哎呀,你们两个怎么打架了?”
被拉开的两人衣衫不整,头发凌乱,看着十分滑稽。苏慎笑道:“我得回去告诉三叔和小舅舅,问之打架了,他们一定很高兴。”
苏鹤道:“这是什么说法?”
苏慎道:“问之性子太沉稳了,让他动怒比登天还难,三叔和小舅舅觉得这样不好。”
苏疑道:“小时候没少和你们打架,别胡说。”
杜玄此看着苏鹤,有些心虚的移开了目光,默默举起手,“我能说我们不是在打架吗?”
苏慎看向苏疑,苏疑点头:“他往我茶壶里乱扔东西,我阻止他。”
苏慎道:“怪不得呢,你煮的茶呢?让景深喝两口不就好了。”
苏疑迅速理了理额前散落的头发,转身去倒茶。杜玄此端着茶盏,弱小又无助地看着站在面前清雅俊朗却面无表情的三人,可怜巴巴地发问:“真的要喝吗?”
三人不约而同点点头。
“这东西不会有毒吧?”
三人一起摇头。
“你们苏家人一起欺负我。”杜玄此嘴巴一瘪,咬牙将那紫红紫红的茶水一饮而尽。
“咦?”杜玄此皱成一团的脸渐渐舒缓,“不难喝。”
苏慎好奇道:“当真?”
杜玄此喜出望外:“真的!你们尝尝,不难喝,待我研究研究,改进改进,这款茶一定会风靡鄞都。到时候我就将它卖给酒楼客栈青楼赌坊……钱不就来了?”
其他三人对他规划的宏图大业都不感兴趣,分别找了位置坐下。
杜玄此兴致勃勃地鼓捣着“果茶”,见那三人聊天聊得欢,又忍不住凑过去,想插入话题。
他看着小火煨着茶水,放心地凑了过去。
他先是看了苏慎一眼,苏慎对他点了点头,他又转过头看向苏鹤,说道:“鹤兄,你…我…”
苏鹤若无其事的说:“怎么了?”其实他不怨恨杜玄此,该出的气出了,也就罢了。
杜玄此见他面无异色,笑道:“没事没事,哈哈哈…哈哈哈…”
“对了,差点把正事忘了。各位兄弟倒是帮我想想办法啊。我那头牛到底该放在哪里?我哥已经铁了心,要将杜小六大卸八块。”杜玄此苦恼道。
苏慎问道:“你哥为什么容不下杜小六?”
杜玄此眼神有些闪躲,“杜小六半夜冲进马厩,将我哥最爱的那匹马撞翻了。那马如今还站不起来。”
“怪不得,是我我也忍不了。”苏慎扶额,“要不你重新买一套宅子?”
杜玄此思索着:“专门买套宅子养牛吗?被我哥知道了,不仅牛保不住,我也保不住了。”
苏疑道:“不让他知道不就行了?”
杜玄此道:“我哥是什么人?那是杜居安,禁卫军统领,鄞都里有什么事儿能瞒得住他。”
苏鹤道:“或者你送去屠宰场呢?”
三人齐刷刷看向他,苏鹤笑道:“送去屠宰场不一定要宰了它,你只需出点银子,让屠夫帮你养着。”
杜玄此想了想,说:“不行,杜小六可是牛中极品,万一哪个不长眼的错杀了它,或是将它偷了去,怎么办?”
苏鹤又道:“你可以在屠宰场附近租一间屋子,派专门的人饲养着。比买一套屋子划算。”
苏疑赞同道:“杜小六个头大,放哪里都太扎眼,放屠宰场附近,应该不会引起你哥的注意。”
杜玄此一拍桌子:“好主意,我明日就去办。”他看向苏鹤,开心道:“鹤兄,你算是解了我的燃眉之急,我请你去凝香阁玩儿,怎么样?”
苏鹤道:“凝香阁和这采阁有什么区别吗?”
杜玄此拍了拍腿,神秘地眨眨眼:“那区别可大了,各位要不要去试试?”
凝香阁的姐儿和采阁的不大一样,采阁的姐儿都是清倌儿,不仅貌美,还才华横溢,各有所长,卖艺不卖身,两情相悦的除外。凝香阁的姐儿貌美热情又胆大,喜欢刺激的猎奇的达官贵人就会去凝香阁。
苏慎摆手道:“我就不去了,三叔管我们管的严…”
“放屁!”杜玄此毫不留情地揭穿,“你三叔在昭南山的风流传闻早就传遍鄞都的大街小巷了。”
苏疑好奇道:“什么风流传闻?”
“三叔不是喜欢游山玩水,泛舟游湖吗?哪一次出去不带上十个八个的小妾?风流才子苏清云的名号在鄞都可响亮了。”
苏慎和苏疑面面相觑,三叔什么时候有这么多小妾?两人当即决定回去问个清楚。
杜玄此又问苏鹤:“鹤兄去不去?”
苏鹤道:“今日有些累了,下次吧。”
杜玄此说:“行,那就下次。我先去安顿我的杜小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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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人散去后不久,陆望和慕可来了采阁,依旧点了孟云卿。
陆望看着手中的暗报,陷入沉思,侵占良田百亩,耕牛千头…强抢良家妇女,草菅人命…
他看向慕可,问道:“草菅人命是怎么回事?可有证据?”
慕可道:“是一桩多年以前的案子,说是楼用看上了一个女人,还是个有夫之妇。那女子誓死不从,闹出了人命。那时候楼家是章州有名的大家族,用钱买通了官员,买通了那女子的丈夫。最后黑白颠倒,成了那女子寡廉鲜耻,不守妇道。这事儿就不了了之了。如今找不到人证物证,就算现在翻出来也掀不起大浪了。”
“那女子的娘家婆家全都不计较了?”陆望脸色有些不好。
慕可道:“那女子有个弟弟,誓死要为姐姐沉冤昭雪,最后被活活打死。”
陆望握紧拳头,宣纸的一角被他揉烂了。
“侵占田地这种罪,根本不足以扳倒楼用。”他沉声道,“让慕以亲自去一趟章州,任何蛛丝马迹都别放过。”
慕可领命:“是,主子。就是…”
“什么?”
“盘缠…”
陆望翻了个白眼,从怀里摸了个玉佩给他:“拿去当了。”
慕可拿了玉佩,开开心心地走了。孟云卿见慕可离开,便知道事儿谈完了。她走进去,看着陆望阴沉的脸,虽有些害怕,但还是说道:“公子说的那个人,没有再去过鬼市。”
陆望点头:“知道了,继续让人盯着,不可声张。”
“是。”孟云卿转身欲走。
陆望又叫住她,问道:“你为何要帮我?”
孟云卿道:“公子救我于水火,以后我这条命就是公子的。”
孟云卿十岁被继父卖进青楼,出众的气质被青楼掌事姑姑看中,带在身边亲自调教。十五岁被一个姓孟的康州富商看中,给她赎了身,纳为小妾,将她带离了青楼。在孟府的日子,大概是孟云卿最幸福的日子,孟老爷对她很好,教她读书识字,吟诗作赋,给她买最漂亮的衣裳和最贵的胭脂。孟云卿之名也是孟老爷给她取的,取自“君行直到蓝桥处,一见云英便爱卿。”
好景不长,两年后,孟老爷因病离世。孟云卿原本打定主意,为孟老爷守寡一辈子,尽管她与孟老爷没有夫妻之实,尽管所有人都笑她痴情于一个六旬老翁。
她那时候年纪小,不知道自己对孟老爷的感情是什么,只是觉得,孟老爷真心实意待她好,她应当报恩,哪怕赔上一辈子。
可惜天不遂人愿,孟老爷的儿子们自她进府时就颇有微词。孟老爷走后,便明目张胆,变本加厉地羞辱她。甚至因着她的容貌,对她动手动脚。她不堪受辱,寻了个机会逃了出来。孟府的人怎会轻易放过她,很快她就被孟府的人找到了。当时的陆望刚回到康州,一腔热血,满目正义,碰到了受欺负的孟云卿,便出手救了她。
孟云卿一路颠沛流离辗转到了鄞都,身无长物无亲无故的她再一次被迫进了青楼。幸而她才貌双绝,在采阁混得不错,很多人慕她的名而来。
名气有了,日子也好过许多。她也没想到能在鄞都遇到当年的救命恩人,当年的少年长变了些许,但她一眼就认出来了。
陆望见她低着头,看不清表情,沉吟了一会儿说道:“以后遇了事儿,叫人知会我一声。我能解决的都帮你解决。”
孟云卿鼻头一酸,声音有些哽咽:“是,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