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宅不大,至少配不上宋卿时如今吏部侍郎的身份。
宴席没设在正厅,却设在宋卿时的寝院中。
宋卿时亲自引着人入院。
院子不大,却修得十分精巧,却有个十分突兀的地方,角落的地上挖了一个大坑,泥土堆积在四周。
既白凑近了,低声说:“之前他邀公子入寝院,我觉得他像断袖,现在看见这个坑,我觉得他想活埋我们。”
沈让尘横了既白一眼。
院中石桌上已备好饭菜,一旁立着两名丫鬟。
宋卿时道:“你们带小哥下去用饭吧。”
既白没动,看着沈让尘,直到沈让尘轻轻颔首才转身随丫鬟离开。
宋卿时亲自斟酒,“粗茶淡饭,还望大人不要嫌弃。”
沈让尘打量着院中的布设,“宋大人这院子修得精巧。”
“除了那棵玉兰,都是亡妻一手布置的。”宋卿时温声说。
“玉兰?”
宋卿时这才想起,指了指那个土坑说:“忘了,我让人挖了,她喜欢芙蓉,我准备让人栽一棵芙蓉树。”
沈让尘脑中闪过一张脸,芙蓉面,狐狸眼。
宋卿时放下酒壶,端起杯子,“我先敬大人一杯。”
他仰头饮尽,眉心随着烈酒狠狠一蹙,直言道:“今日邀大人前来,是有事相求,实不相瞒,大人在宫门前提过的女人,的确与我有关。”
沈让尘毫不意外,“猜到了,但她自称宋夫人,我倒想请大人为我解惑。”
宋卿时看着他,他早在心中想好托词,“她长得酷似我亡妻,因而我将她养在别院以慰相思,但大人也知道我不日将与郭家联姻,郭家容不下她,因而只好托人送她离京。”
这样一来,之前的疑惑都能够说得通了,但沈让尘不信。
沈让尘晃了晃酒杯,“看来大人与夫人感情甚笃。”
宋卿时盯着院中景致,似是陷入了回忆,半晌才道:“她是我此生第一次动心,也是唯一一次。”
“你就不怕这话传到郭家小姐耳中?”
宋卿时完全不担心,“大人懒得管我这样的闲事,所以。”
他顿了顿,“若她回京被郭自贤察觉,便有杀身之险,今日宴请,是想让大人把人交还于我。”
故意在寝院中设宴,是想用亡妻打感情牌,沈让尘看得分明。
“我也与大人直言,人不在我手上,途中已经分开,因为那位酷似宋夫人的女人说要去寻亲。”
宋卿时眼瞳微不可察地一缩,“既如此,倒是我强人所难了。”
“好说。”沈让尘道。
天色沉下来,院中夜风泛冷,丫鬟进来收拾了剩残羹冷炙,又在房中备茶消食。
宋卿时的书房简单之中藏着雅致,满墙书架摆放整齐,可见主人是个爱书之人。
“宋大人博览群书。”沈让尘没有丝毫恭维。
“大人说笑了。”
宋卿时的目光比平日温和许多,脸上甚至带着淡淡的笑意。
不知是不是饮酒的缘故,宋卿时提起亡妻滔滔不绝,从前无人可诉的话,竟会对着沈让尘说出来。
“其实大部分都是亡妻的书,她喜欢看书,看得也杂,她是商贾之女,岳父岳母老来得女,很是宠惯,外出生意也时常带着她,她年幼时便游历四方,说要看遍天下名山大川,我与她就是在她游历途中相遇。”
“后来她嫁给了我……”宋卿时语带哽咽,“被困在这一方宅中,不能再游历四方,我只能为她寻些她爱看的书给她打发时间。”
宋卿时手指划过书架,没沾上半点灰,收回时眼眶发红。
他垂下头,“酒后失态,让大人见笑了。”
“无妨。”沈让尘说:“我能看看吗?”
宋卿时抬手,“请便。”
书架上分门别类,有史书经传、诸子百家、诗词歌赋,可见已故的宋夫人的确是博览群书。
沈让尘目光落在一摞风物志上,随手抽出一本。
宋卿时解释道:“这是她最喜欢的,她说书中自有黄金屋,她走不出汴京,却可从书上观世界。”
“宋夫人是豁—— ”沈让尘的声音忽顿,接着说:“豁达之人。”
宋卿时警觉,“怎么了?”
“无事。”沈让尘盯着书上的小字备注,眸中风云翻滚。
他问:“这些是宋夫人的笔迹?”
宋卿时看了一眼,“没错,她看书时总爱记些东西,这里略有些潦草了,其实她书法也很擅长,墙上这幅画是我所画,题诗就是由她所书。”
沈让尘拿书的手微微收紧,慢慢抬头,盯着墙上的山水画。
其实他在进来时便注意到了这幅画,还有画上的字迹。
那字迹让他觉得似曾相识,却一直没能想起来,只因那字迹干净工整,是为了题诗特意而留。
而今风物志上随手的笔迹,逐渐和记忆中见过的笔迹重合起来。
“的确是,好字。”沈让尘语速很慢。
两人一同抬头看字,脑中想的是同一人,浮现的却是两张不同的脸。
“宋大人。”沈让尘移不开目光,“你说此生唯一一次动心,我想请教,何为喜欢?”
宋卿时侧头看向他,诧异道:“你不懂何为喜欢?”
“不懂。”沈让尘摇头,表情认真。
宋卿时再次看山水画,想了想说:“大约是进退两难,加走投无路,也想将她留在身边吧。”
沈让尘微微皱眉,他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
“大人不必困扰。”宋卿时忽然笑了笑,“不过每个人的喜欢也大不相同。”
“是吗?”沈让尘低头看着风物志。
心中有一些念头蠢蠢欲动,他似乎就要明白过来。
“那……”沈让尘问:“想看她过得好算不算?”
宋卿时颔首,“算吧。”
“不想看她掉眼泪算吗?”
“算。”
“听不得别人说她不好算吗?”
“算。”
“想将她护在羽翼之下,不沾半点风雪。”
沈让尘转头盯着宋卿时,继续说:“甚至看见曾与她相伴之人,也会生出嫉妒之心,算吗?”
“算。”宋卿时笑了笑,说:“这太算了,沈大人是指余三小姐吧,上次大人为余小姐冲冠一怒时,我也在场。”
沈让尘怔怔看着她的字迹,脑中一声声惊雷又化作和风细雨。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的回答似是而非,“是她,也不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