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府的书房内,落针可闻。
赵不凡的眼神充满怀疑,凝视着朱伯材,等待他给个明确的解释。
可惜,朱伯材轻轻摇头,非常肯定地再度出声:“不会有错,你就是赵柽无疑,当年赵桓与你先后出生,彼此相差仅有几天,圣上突然同时得到两个龙子,后继有人,自然是大喜过望。你也知道,先帝便是因为仅有的独子早幺,从而才有当今圣上登基为帝,所以皇子在当时非常敏感,宫里宫外、朝堂上下都对这件事非常在意。
随着两个皇子顺利降生,大宋后继有人,满朝文武也都松了口气,但没想到这既是喜事,也是祸事,圣上当时刚登基不久,本身也年轻,疏忽了非常重要的事,那就是两个皇子的年纪相差太小,小到可以忽略不计,大家心里都在揣测未来究竟谁会成为太子。
当时的圣上没想到那么多,沉浸在皇子降生的喜悦中,一时疏忽,便没有考虑到他的态度会造成什么严重影响,反而整天陪伴着你,甚至把刚出生的你抱到朝堂之上,让大臣瞻仰你的容颜,当着文武百官说你长得最像他,引起轩然大波。天下谁人不知,刚出生的婴孩岂能看得出长相,说长得像都是客套话罢了!
这明显是圣上偏爱于你!
很快,皇宫内外、朝堂上下都认为圣上更喜爱你,未来会立你为太子,甚至连市井百姓都知道了这个消息,从而也使得这件事传入了当时的王皇后耳中,她也正是赵桓的亲生母亲,而你的母亲当时还不是皇后,只是贵妃!
王皇后一生恭谨节俭,把后宫管理得井井有条,堪称贤后,素来被人们所称赞,可她一生唯独做了一件错事,那就是害了你。当时由于圣上疏忽大意,偏爱之心展『露』无遗,冷落了王皇后母子二人,使得刚刚生产的王皇后患上抑郁之症,再加上王皇后的娘家人怂恿,素来贤德的王皇后一时糊涂,便谋划着置你于死地,甚至胁迫护卫你的八个近卫班直,让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到什么都当做不知道。
可惜王皇后并不知道,那八个近卫班直虽然屈服于她,但他们却是曾跟随过你大师傅的人,因而提前把这件事告诉了你的大师傅。你大师傅早年曾爱慕过你母亲,再加上他本『性』正直,忠君爱国,自然不忍看到你就这么枉死,但他当时无力阻止这件事的发生,所以……”
听到这里,赵不凡极为不解,忍不住出声打断:“为什么不能阻止?为什么不告诉圣上?”
朱伯材看了看他,深吸口气道:“王皇后虽说对不起你,但她原本是贤良之人,朝堂上下支持她的人不少,外戚的势力也非常大,而圣上那时候刚刚登基不久,根本没能掌握实权,上有向太后把持朝政,下有权党之争,如果真的告诉圣上,那反而更难办,圣上能登基,王皇后和她的娘家人都在其中占据着很大原因。
事实上,早在圣上登基之前,很多大臣都觉得圣上轻佻,醉心于琴棋书画、风花雪月,认为不该由他登基,主张立简王赵似或申王赵佖为帝,是王皇后的娘家人和向太后苦苦周旋,这才让圣上最终得以登基。在那种情况下,王皇后的意图如果被揭穿,后果会怎么样?不但会导致皇室内『乱』,甚至连圣上的皇位都不稳,朝廷随时有分崩离析的可能,如果是你,你怎么做?”
赵不凡没有想到当年的事会是这么复杂,此刻听到朱伯材的解释,当即摇摇头:“岳父大人的意思是,大师傅后来暗中保下了我,但没有向任何人说,把这事给隐瞒了下来?”
“不错!”朱伯材点点头,继续接道:“你大师傅仔细权衡过后,为了大局考虑,深知这件事不能公开,甚至连你亲生母亲都不能说,何况这么大的事,他一个外人就算揭穿,他一家老小哪里还能保得住?向太后岂会饶了他?身为人臣,最忌讳的就是卷入后宫之事!
此后,你在夜里被暗中喂『药』,引起持续发热,他们意欲让你持续高热而病死,你大师傅早已打探到他们的密谋,因而潜伏在你的行宫,在等待他们喂『药』之后,立刻就把你带出皇宫急救,还找了个同样因为发热而死的婴孩来把你换了,那时候你刚出生没几天,长相本就分辨不出来,何况死了的婴孩更没法分辨。
次日,圣上惊闻你因发热而病逝,悲痛万分,准备诛杀负责照顾你的宫女,却没想那些宫女早在胁迫下自尽,太医检查尸体过后也没发现什么破绽,同时认定婴孩儿是因为持久高热而死。众所周知,婴孩刚出生时最为虚弱,一旦照料不周便有『性』命之危,何况是持续高热,所以没人怀疑。
随后,你的大师傅佯作不知,亲手负责安葬事宜,由于没有准备陵墓,尸体被暂时放入冰棺,永久密封,直到陵墓修建完成才真正下葬,所以你大师傅当时是为了营救你而奔波,从而没能回家,连大嫂难产也根本就不知道。
后来你大师傅回到家,得知自己喜得一女,非常高兴,心里也觉得对不起大嫂,当时还来找我喝酒,喝得酩酊大醉,直说等圣上坐稳江山,他就多抽时间在家陪陪大嫂,陪陪女儿。
可惜他万万没想到,圣上在登基之后竟然还是沉『迷』于琴棋书画,仅仅是为了收集奇石来赏玩,为了一个兴趣爱好竟然可以不惜劳民伤财,完全还是当初的风流王爷习『性』。
你大师傅气得不行,整日唉声叹气,因而冷落了大嫂,直到有一天,圣上请你大师傅一起去玩耍,在皇宫里蹴鞠、赏石,你大师傅当时没憋住,苦苦劝谏圣上不要再沉『迷』这些东西。
当时我也在场,亲眼看着他们激烈争吵,这种局面若是换作圣上还是王爷的时候,以两人的感情自然没什么,可圣上已经登基,已经是大权在握的皇帝,他无法接受别人斥责了。
两人本来很好的感情在那天破裂,圣上恐怕也是气糊涂了,当场就说了一句,我好心请你一起玩耍,你却指责我是昏君,指责我玩物丧志,今后再敢多言,我就斩了你!
我当时惊得不敢作声,眼睁睁看着你大师傅气得拂袖而去,可真到他走后,圣上也是有些后悔,当即又让我去当和事佬,我当然没有话说,赶紧追到他家,却见到他正与大嫂吵得天翻地覆,只因为我到了,他们才很快就默不作声。我当时想着让两人都冷静一下,便把你大师傅请到家里喝酒,还留他睡了一晚。”
说到这里,朱伯材满脸都是懊悔,狠狠一掌拍在桌子上,怒声自责:“若不是今天你转述,我真不知道大哥当时会以家国大义来斥责大嫂,这得让大嫂伤心成什么样?大嫂可是为了他背弃西夏,这不是往心里扎刀子吗?如果早知道当时是那样,我就不会让大哥在我那里留宿,肯定『逼』他回去道歉!”
赵不凡听得叹了口气,苦涩地摇摇头:“师娘是不是第二天就带着雪玲走了?”
“哎!”朱伯材悔不当初,咬紧牙道:“大哥一夜没回,大嫂便在第二天清晨就走了,大哥知道后非常着急,当即要去追,可没想圣旨突然传来,圣上不仅加封他的爵位,还依了他早前的奏折,同意他出使大理,圣上此举本意是向大哥示好,意图修补两人的情谊,可这封圣旨来得着实不是时候!
大哥心系天下,肯定要遵旨出使,当下就让我代他去追大嫂,而且还对我说如果没能追上,那么大嫂就只会去两个地方,一个是回西夏,一个是去他们初识时的那片花海。如果回了西夏,就让我放弃,任由大嫂回娘家,如果是在花海,让我务必要设法接大嫂回家!“
赵不凡听得非常疑『惑』:“如果是这样,那岳父大人应该能在花海找到师娘才对,怎么会弄出后面的事来?”
听到这番质问,朱伯材的眼眶再一次湿润,愧疚地低下了头:“我去了,也见到了大嫂,可是当时的大嫂在气头上,看到是我过去,一句话没有,我苦苦劝说却把她惹火了,她当时直接痛骂出声,言大哥心里只有家国大义,根本没有她的位置,还让我传话给大哥,说如果大哥还在乎她和小雪玲,那就跟她回西夏隐居!”
刹那间,赵不凡全明白了,为大师傅感到深深不值,语气也带着些压抑的怒气。
“岳父,您后来隐瞒了这件事?”
“我对不起大哥,对不起大嫂,这都是我的错,是我那时候没有考虑周到!”
朱伯材再度留下悔恨的泪水,哽咽着接道:“我被大嫂轰走,给她的钱也都被扔到了河里,迫使我不得不返回东京,可我很清楚大哥心里有多么在乎大嫂和小雪玲,深怕他跟着娘俩去了西夏,所以我后来告诉他,大嫂不在花海!”
赵不凡听得满脸苦涩,差点就憋不住斥骂出声,可朱伯材毕竟是他岳父,何况现在也已经非常痛苦,所以他几度张了张嘴,却终究还是咽了回去,最终只是重重一叹。
“岳父,您当年真是好糊涂啊!你这么做可是害得大师傅一家三口好惨!”
“我知道!我知道是我的错!我对不起大哥一家!我对不起他们对我的信任!”历经风雨的朱伯材泣不成声,那种悔恨让他根本就已经顾不得去想自己是否失态,是否在赵不凡这个晚辈面前丢了脸,年过半百的他哭得像是个孩子。
很久很久,屋子里只有朱伯材痛苦的哭声。
突然,房门被打开,朱琏抽泣着冲了进来,跑过去扶他。
“爹,你不要哭了,这不完全是您的错!”
朱伯材坐在太师椅上,深深地捂着脸,不敢抬头面对朱琏。
朱琏心疼急了,她从小到大就没见父亲这么哭过,哪怕最危险、最困难、最绝望的时候也没有过,在她心里,朱伯材好像永远是那么高大伟岸,此刻这种无助哭泣的模样让她也是止不住地跟着哽咽。
“爹,求您了,不要这样,不要难过了,我们今后好好弥补雪玲姐姐,成吗?”
赵不凡缓步上前,轻轻拉开了朱琏,他知道朱琏无法理解男人心里某些深藏的情感,朱伯材这种叱咤半生的人,意志何其坚强,能让他失控的情感根本不是劝说就有用,所以他现在需要的仅仅是发泄,是自我调节。
“琏儿,出去吧!你在这里只会给岳父带来压力!”
朱琏看看赵不凡,听话地点了点头,忍着心疼走出了屋外,再度关上房门。
片刻后,朱伯材果真放下了手,通红着眼睛道:“谢谢!”
“哎!”
赵不凡一声长叹,转身走到铜盆旁边取下一张『毛』巾给朱伯材递了过去,轻声说道:“按岳父大人刚才所说,再加上我从雪玲那里知道的情况,那么大师傅后来应该还是与圣上彻底决裂,那时候岳父大人为什么没有补救呢?”
此时的朱伯材已经逐渐平静下来,双目怔怔出神,不知在看些什么。
“那时候我已经奉命外调到广南东路,人在广州,等我闻讯赶回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发生,你大师傅也彻底失踪,当时绝大部分人都认为他已经死了,我也不例外。此后我又去了花海,但我已经无颜面对大嫂,没敢现身,我害怕见到她,因为我怕她质问我传的什么话!
当看到她们过着还算平静的生活,我就返回了广州,此后也每年都会去一趟,直到她们娘俩有天突然不见了,我才惊慌失措地寻找,此后也从没停止过打听,等我当上皇城司提点,更是时常留意,可一直都音讯全无,直到刚才,我才从你口中得知童贯麾下的雪玲就是当年的赵雪玲!”
赵不凡想了想,忍不住询问:“雪玲的武功是师娘传给她的,岳父大人难道没能看出来?”
朱伯材瞥了他一眼,无奈摇头:“你师娘从没有在我面前动过武,我连她会武功都不知道,怎么知道她的武功是什么?当年知道她是西夏人的只有几个自家弟兄,如果她真的会武功,也必定不会随意展『露』!事实上,我得知你大师傅当年没死,本就是近两年才查到,而当年宫廷里发生的秘密也同样如此,直到今日联系你所说,我才知道全部前因后果。”
赵不凡皱眉:“岳父大人的意思是,当年大师傅保下我的时候,您并不知道,您是在决定把琏儿许配给我以前才探查到我的身世?”
朱伯材似乎也不打算隐瞒,坦然地点头:“不错!”
赵不凡隐隐有些明白了,明白当初朱伯材为什么会突然把朱琏嫁给自己。
“岳父大人怎么查到的?”
“你可还记得苏迨?他说曾与你在大名府的龙王庙有过一面之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