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华殿内的宴会,不是分食到每一个案牍上,而是陈设了六七张八仙桌,每个桌子上都围满了人。
朱棣漫不经心的,扫视着场上的每一个人。
看到蓝玉和常茂等淮西勋贵的时候,他还礼貌性的点点头。
蓝玉等人也礼貌性回礼。
正这么过着的时候,有宫人高声唱礼:“皇上驾到。”
朱元璋背着手,依旧穿着寻常的粗布麻衫。
但就这看似寻常老农一般的人物,只要出现在这里,永远都是聚光灯的焦点,没人敢小觑!
而在朱元璋旁边,则是朱标紧紧跟随。
“儿臣/臣,见过父皇/皇上!”
朱元璋洒然一笑,压着手,示意众人坐下:“该吃吃该喝喝,不要因为咱来就生分。”
“开席罢!”朱元璋笑着坐下。
他自己独坐在主位,桌子上空荡荡的,显得几分冷清。
他是帝王,这无可厚非。
本来朱标也要随他一起坐,但朱标这会还得安排事情,马皇后则是因为有事没来。
朱元璋刚坐下,不远处,蓝玉猛地起身,朝着尚善监送酒菜的太监就踹了过去。
“不知死活的狗东西!都给老子站住!”
这触不及防的爆喝和动手,顿时让永华殿陷入绝对的沉寂。
众人面色各异。
不明所以的詹徽和傅友文等人,面色大变,脸上带着担忧。
蓝玉.…疯了吧?
这是活腻歪了?
朱棣和藩王们,则脸上露出复杂的表情看着蓝玉。
这些年,蓝玉军功颇高,这酒还没喝上呢,就发酒疯,是对老爷子不满了
如秦王、晋王这两人,更是一脸欣赏的看着蓝玉。
这他娘的,简直就是同道中人啊!
这朱元璋的二儿子和三儿子也是为人暴虐之辈,动不动就抽打家奴,不过这两藩王,也不会无缘无故的就抽打别人。
更不可思议的是,蓝玉还敢当着咱爹面前动手?
乖乖!这是好汉子!
和咱差不多,都喜欢暴怒,不过你蓝玉比咱英雄!
这一下,恐怕咱爹,会宰了你!
莫要以为你蓝玉打了几场仗,就找不到东南西北了,这大明的天下,只要咱爹没死,谁都翻不了天,谁都能给你宰了!
周德兴、李善长、胡惟庸权柄大吗?
和咱爹关系好吗?不一样被咔嚓了?
你蓝玉算个什么啊?不掂量掂量自己是谁?
真以为跟了太子,树大好乘凉,老爷子就不会动你?
敢在这时候动武?
而且殴打的,还是咱爹的宫人?
这不是在打老爷子脸么?
今你没理,就算你蓝玉有天大的理由,老爷子恐怕都不会让你好看!
不远处的解缙和铁铉愣了愣。
他是不是疯了?”铁铉小声说着。
解缙摇头:“不知道,但怕是今日要遭殃!”
众人心思各异,表情各有不同,短暂惊愕之后,所有人的目光都不自觉的朝主位上的朱元璋望去。
朱元璋沉着脸,像是在努力的克制住心中的怒气。
他是一个帝王,是天下人的君父,他的城府不会这么浅。
事情没搞清楚自己,朱元璋会克制住自己的脾气。
他虽然暴躁易怒,但却不会无缘无故。
他黑着脸,看着蓝玉:“蓝小二!你是不是特娘的,想要反天?”
蓝玉急忙抱拳,对朱元璋道:“陛下,臣….不敢!”
朱元璋冷着脸,淡漠的道:“不敢?你刚才在做什么?咱难道眼睛瞎了不成,你到底在发什么疯?”
蓝玉深吸一口气,道:“陛下,今日是家宴,讲究的长幼有序。”
“咱太子外甥不在了,尚善监的这群狗东西,都看不上东宫了。”
“皇上你看允炆、允熥他们坐在哪儿?”
“好歹是太子一脉,坐在角落?寒颤谁?我一时来了脾气,便动手了,请皇上恕罪。”
朱元璋愣了愣。
在场所有人恍然大悟,目光复杂的看着蓝玉。
朱元璋冷笑道:“打的好!抽的好!”
“不开眼的狗东西!将尚善监主官拉出去砍了!”
满殿都是手足藩王,许多人都是同母所生。
惟独东宫这些没爹没娘的孩子,悄无声息的坐在角落,像是刻意被人遗忘了。
朱元璋何等护犊子,这些都是他亲孙子,即便朱元璋现在对他们关怀少了,但也不是这群狗奴才可以随意拿捏的!
朱元璋最重家庭感情,现在被攻击了软肋,才后知后觉发现,怎能不生气!
再看蓝玉,朱元璋怒火已消,铁汉柔情,声音小了下去:“蓝小二,你.…懂咱!做的好!”
他此举,正好做到了朱元璋的心里。
什么是家庭?
家和万事兴才是家庭?
手足情深才家庭?
无论家中人有什么私心,但是绝不能看到彼此受委屈。
这就是朱元璋最质朴的家庭观。
而且现在,
今夜老爹可是到来了,他更加需要注重家庭这些关系。
让那暗处看着的老爹知道,他朱元璋,可以带好这个家,没给咱老朱家丢人!
“允炆,你们一家人到咱这桌子上来坐。”
“皇爷爷给你们撑腰!”
朱元璋徐徐开口。
朱允炆点头:“噢,谢谢皇爷爷,谢谢……凉国公!”
看着蓝玉,朱允炆眼神有些复杂。
今天这事儿,是他精心安排的,买通了尚善监。
如果是被老爷子后知后觉发现,这样的感染力共情心才强。
虽然现在蓝玉提前点出来了,但这种诱导皇爷爷的同情心和被皇爷爷主动发现,是截然不同的。
最令朱允炆紧张的,是尚善监那边!
现在蓝玉把事儿捅大了,一旦老爷子有心过问尚善监几句,朱允炆的所有小心思,都会被朱元璋看穿。
他幽怨的看着蓝玉,也不知道蓝玉是有意还是无意的!
但他察觉蓝玉那不怀好意的笑容之后,他心里登时猛地一咯噔!
没多时,朱允炆一家人便坐在朱元璋桌子前。
宴会再次恢复了秩序。
这小插曲有惊无险,宴会继续开始酒箪交措。
酒过三巡,朱元璋也就没那么多规矩,对众人道:“你们后生们,自己去敬酒联络感情,咱不掺和。”
秦晋二王对视一眼,带头端着酒杯来到朱元璋面前:“爹,咱兄弟敬您老一辈,您老….辛苦了!”
宴会到这里,才刚刚开始!
有些人,已经开始迫不及待的跃跃欲试了!
比如李景隆,比如解缙和铁铉!
酒过三巡,各路藩王开始给老爷子敬酒,朱元璋喝的微醺。
接下来,便到臣僚们敬酒。
铁铉和解缙相互看了一眼,端着酒杯,先敬秦晋二王。
至于朱元璋,这些臣僚还没资格去给老爷子敬酒。
那都是老爷子儿子们干的事,他们臣子不会如此没规矩。
两人敬完秦晋二王之后,便来到朱棣身前。
“燕王殿下,下官解缙,铁铉,敬您一杯,戍守边关,您辛苦了。”
朱棣豪迈的道:“好!”
他端着酒盅仰头一饮而尽,看着解缙和铁铉道:“你二人的名声,本王在北疆都略有耳闻,听说最近要去经营南疆?”
这不是什么秘密,基本上所有人都知道这事儿。
不过所有人,都认为解缙和铁铉是被贬官,不然交趾那不毛之地,老爷子为什么要派两人经营?
解缙点头:“嗯。”
朱棣爽朗的道:“你解缙可不得了,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去南疆着实委屈了些,这样,今天本王就求个人情,问父皇要了你二人,陪着本王治理北疆,可好?”
在燕王看来,如此恩德,想来这两人会感激不尽。
他自然听过铁铉和解缙的本事,这两人,若是能收为己用,将来是个不可获取的力量!
尤其解缙,这样的文人儒生,正是朱棣最需要的力量!
解缙微笑着道:“多谢燕王殿下抬爱,只不过我两位卑职末,哪儿能和燕王一起治理北疆?”
“这北疆,有皇上在上,需要什么人,皇上自有通盘考量。”
朱棣渐渐反应过来,这解缙似乎在给自己捅软刀子,说的这话,好像北疆是本王的天下一般,不免引起父皇的猜疑。
不过朱棣也不气恼,笑着道:“此言有理。”
不过此时朱棣,心里已经在暗骂:“这群狗一样的儒生,心眼子就他娘的多!”
“本王也没得罪你们,焉何要来给本王泼脏水?”
铁铉也在笑:“多谢燕王抬爱,吾等受之有愧,我等也算不上人才,不过燕王殿下身旁张玉张指挥才是真的人才。”
“张指挥佥事从一介小兵,短短几年之内升迁到指挥佥事,其行军打仗不可谓不威猛,燕王慧眼识珠,身旁这些干将都乃好福气。”
朱棣微笑着看铁铉一眼,总算说了点人话!
然而下一刻,铁铉话锋一转,抱拳对朱元璋行礼:“启奏皇上,微臣建议掉张玉之子张辅入五军都督府,以彰显天恩,抚慰边军!”
听到这话,朱棣瞬间笑不出来了。
铁铉开始极力夸赞张玉,朱棣还没感觉到什么,现在,他面色缓缓拉下来,脸色格外的难看
旁人或许,根本看不出来铁铉在做什么。
甚至不知情的,还会以为他是在帮着燕王。
但朱棣有苦自知。
张玉是他手下猛将,但张辅却在应天。
张辅是张玉的嫡长子,如果调到五军都督府,短时间看来,没有影响。
但时间一长,自己手下的其他军兵,不可能不对张玉有防范!
这五军都督府,隶属于朝廷军阀,将来一定是和朱棣的边军敌对。
张玉的嫡长子在敌方阵营做了官儿,这事儿,朝远看,可就扯不清了啊!
这狗东西,真阴损呐!
朱棣心中大恨,恨不得当场抽刀,捅死铁铉。
这小子默不作声,不说话则已,一说话全是阴谋算计。
摆明了就是要挑拨离间,摆明了就是要给燕藩之中上眼药。
哪怕知道不会中计,但就是要故意的恶心你。
铁铉说完,蓝玉和李景隆对视。
“你安排的?”
李景隆茫然道:“没啊,不是说让我自己上吗?这是什么情况?”
蓝玉眯着眼,似乎察觉了什么:“这两人….呵呵,咱那外甥孙,看来做了几手防范呐!”
常茂也震惊了,低声道:“这臭小子,不得了了呀!啥时候把这两人也收服了?乖乖!真有本事!”
蓝玉压了压手,拉着李景隆:“你愣着干啥?上啊!现在正是好时机。”
李景隆一脸幽怨,这还要自己上?
我躲着不说话,难道不行么?
他硬着头皮走上前,微笑着道:“启奏皇上,臣觉得铁给事中说的有理!”
“前几日,臣在通淮门外和张指挥有过一面之缘,虎父无犬子!张辅若能来我五军都督府,吾一定夹道欢迎!”
朱元璋笑着道:“既然都这么说,那张辅想来有什么过人之处吧?成!调其去五军都督府做个指挥副佥事!一门两将,大喜事!”
木已成舟,朱棣面皮抽了抽,微微看了一眼李景隆,心里不知想些什么。
今天这事儿,好似有人商量好了一番,背后似乎有一张手,在推波助澜!
绝不是这么巧合!
有人就是在离间他朱棣和张玉!
高!
真他妈是个高明的手法!
朱棣心中暗自佩服。
宴会才过了一半,隐约已经开始有了刀光剑影的局面。
虽然很多人感受不到,但朱棣和解缙、蓝玉等人心里却像明镜一般。
朱元璋这时候才似乎想起什么,似笑非笑的看着朱棣。
“咱让你们回来过寿,年都没过,一个个来这么早做啥?”
朱棣收敛刚才的心思,笑着对朱元璋道:“爹,你说过,路上尽量节俭,年关前百姓都在家过年,沿途叨扰不了几人,年后人多,所以咱兄弟才都想着尽快过来,免得劳民伤财。”
朱棣回答的四平八稳,末了还道:“儿臣们都很感激父皇,这次一家子团聚着实不易。”
朱元璋点点头,随即叹口气道:“咱是皇帝家,和寻常百姓不同,寻常百姓想团圆,纵相隔千里,骑着一匹马,过些时日也能见到。”
“可咱一大家子要团圆一次,那沿途百姓的耗费可不少。”
“大明现在还不富裕,百姓们还是苦哈哈,要不是有人给咱说,要咱和家人团聚团聚,咱其实是不愿意你们回来的。”
朱元璋开口,大殿上众人渐渐安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