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钦陵作为蕃国使者,也参加了这场千秋节宴。只是入宴之后,他就避开所有熟人,以及那些巡逻禁卫,径直向东,来到太液池边的一片洼地。
洼地中央有一个砌了散水砖头的鱼池。敬思殿两侧的雨水沟,都是先流至这里,然后再通过一条羊沟排入太液池。
此时刚是夏末,鱼池早已蓄满。
蕃国人普遍不吃鱼肉,不习水性,可他还是小心地摸着池壁下到池底,然后沿羊沟往前摸索前行。在即将抵达太液池主流时,他蹲下身子,在排放口的边缘摸到一条长长的排水陶管。
陶管很长,与那太液池河岸平行而走,陶馆顶部仅仅可以留人仰头才能呼吸。这条排水陶管,把论钦陵指引到了渠堤下一个黑漆漆的入口,数截千鳞柱矗立于其间。
这是那个宁人坊的妖僧那罗祢婆寐告诉他的一个大秘密。
大周太极宫殿阁林立,精巧非凡。不过,万变不离其宗,如果知道它的营造法出于何处,自然可以对其规制有所了解。而这种营造之法,便是出于前朝的大匠作之手。
又因前朝崇佛,南北修祠立寺何止千余座,其历代大匠作都是营造佛寺的高手。
太极宫的营造法,和许多佛寺都有相通之处。佛法流传自天竺,而天竺又多雨水。每逢雨季,绵长的降雨总能令河水暴涨及丈,稍有不慎便会毁房塌屋,故而其佛寺建筑也都十分注重排水设施。
当然,天竺的建造的寺庙,论及规模自然无法与中土王朝相提并论。
可因为同出一源,所以中土官造的佛寺,从一开始也十分注重排水。除了明渠之外,往往还会修建另外备用的暗渠排水。
又因为那监造佛寺的大匠作,同时也担负着为皇帝营造宫殿楼阁的责任。所以,不可避免地,这种明暗渠排水的设计也影响了宫廷建筑,并且一直延用到今时今日。
那罗祢婆寐指出,敬思殿毗邻宫墙,往西数百步就能出了宫城,而宫城之外就是洛水。
那营造的匠人设计的暗渠,必然不会再从羊沟进太液池——这就与明渠的作用重叠了——而是会由粗陶管引入洛水。
前段时间,那罗祢婆寐便拿着从那位“大阿爷”处得来的消息,让尼玛通知了论钦陵。
原来,那个“大阿爷”手眼通天,竟然找到了当初营造敬思殿的匠人,从其口中核实了那罗祢婆寐的推测是正确的。
不仅如此,他们还知道了,那条暗渠引入洛水的位置大致于何处。以及,为了方便后续工匠们检修淤塞,这条暗渠挖得十分宽阔,足以容一人通行。
这个消息不可谓不重要,因为这意味着只要找到这处暗渠,那么(少量人手)宫外的人就有可能经由它进入到敬思殿群,而用不着冒险翻跃宫墙,又或者同样冒险地从太液池泅渡。
而这,对论钦陵他们今夜要干的事情,有着极重要的意义。
说一句成败就在此一举,亦不为过。
“就是此处了。”
看着那些千鳞分水柱,论钦陵确信地想道。此时太顾不得洁净不洁净了,憋着气猫腰潜入水中,脱下了自己的鞋履。
原来,这千鳞分水柱之所以被称为“千鳞”,盖因其表面是一层层鳞片状的凸起。如果有人或者小兽试图从两柱之间挤过去,就会被鳞片卡住,动弹不得,连退都没法退,就算在身上涂油也没用。
不过论钦陵早做了准备,他在自己鞋垫下面偷偷藏了两根直柄的锉刀。
一根怕用的时候出问题。
利器在手,很快论钦陵便锉断一根龙鳞分水柱,然后挤了进去。果然,分水柱里面是一个足容一人弯腰行进的砖制暗渠,水波流动,发出哗哗的响动。
“就看你们了,”说话间,论钦陵又从自己手腕上解下一串念珠,他小心把带子解开,将那些珠子拢在手里。
接着,他又用指甲抠开了念珠上的一层封蜡,用嘴巴挨个朝这些念珠吹气。
原来,这些根本不是什么念珠。而是嵌入铁钉和鲸脂、白磷的空心小球。
白磷易燃,一口热气吹上去,燃烧起来的白磷就会点燃鲸脂。而鲸脂十分耐燃,一颗小球能燃烧足足一刻钟而不灭。将其放在水上,铁钉子会垂向水下,确保点燃的一端尽量浮于水面之上。
于是,这一颗颗念珠就变成一艘艘微小的火船。暗渠内虽然看似水波不兴,但既然是排水之用,水流自然是向着洛水流去。
外面已经天黑,那一艘艘火船的亮光虽然莹莹点点,但如果是两眼足够敏锐,离的又近一些,其实还是很好发现的。
当然,这也仅仅是事前的推测,因为论钦陵他们现在要干的事情,不说是完全没办法提前演练,也可以说演练一场难于上青天,还不如上来直接就干。
做完了这些,论钦陵现在能做的就只有等待,以及祈祷一切都顺利。
在接下来的一刻钟里,他几乎把能祈祷的的漫天神佛,全都祈祷了一遍。
他的祈祷或许起了作用,因为除了哗哗的水声,他的耳朵里还听见了一些“咕噜噜”的声音,那是有人在水下换气。
很快,第一个身穿黑色水靠的死士就浮出了暗渠。浮出水面后,这人手脚麻利地从水下牵出一条麻绳,同时也扔掉了自己水下吸气所用的猪尿泡。
这人一出现,理也不理近在咫尺的论钦陵,反而还将这个大论之子挤开到一边,自己奔着被挫开的分水柱摸了过去。
“咕噜噜……”
被推得身形不稳,喝了一口暗渠内的污水,得亏扶住砖石墙壁才没倒下去的论钦陵顿时勃然,他刚想要破口大骂,然而第二个、第三个死士就接连从水里浮了出来。
相比于第一个因为要探路、要牵绳子,所以轻装简从的死士,后面这些人身上都穿戴着一套南蛮藤甲,腰间也都带着兵刃,以及一些用油布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
他们在经过论钦陵时,都只是微微看了眼这位大论之子,一言不发,那眼神仿佛是在看向已死之人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