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一大早,钱惠敏到公园内与师傅和师兄妹们练武。师傅说:
“惠敏你双刀已练得娴熟了,从今天起我教你舞大刀。”
他从刀具架上取来一把两米长的宽面关刀,双手握着刀把摆了刀举肩头的姿式,然后左腿一个弓步,右臂朝前随右手同时发力,刀头由右上方朝左下方砍去,手起刀落刀口尚未着地,他左手握着刀把下部,一个左侧身将大刀抽回,右手握刀把上段在空中一个左转圈,又抬起刀头猛力向前方砍去;如此随转身,随移步,身手来回配合把一柄关刀舞得呼呼作响。师傅舞的宽面关刀刀头是不锈钢制作,刀面银光闪闪,舞动快了,钱惠敏看得眼花缭乱,嘴里长呼一口冷气。她怀疑自己是个女儿身,练这大刀是否力不从心?师傅看出了她的心思,微笑说:“没事的,你能行。”
‘能行吗?’
‘肯定能行,不然试一试?’师傅鼓励她,坚定地把刀柄递给她,她接过刀来,掂量一下,刀头和刀柄大约共有十六七斤左右,甚是沉手。好在她练武之身,这点担当承受得住,她想,试一试何妨,不试怎知道行不行?
师傅教她基本动作,一丝不拘,循序渐进,她练得浑身流汗,也不叫苦;师傅对钱惠敏格外器重,心里暗暗决定,要把他的绝世真传传给这位好徒弟。
中午钱惠敏回家洗换完毕,正准备吃中饭,刚刚端起碗来,手机响了,公司保卫科打来电话,说工厂出了大事。
“什么事,先说重点,慢慢讲。”
“建阳高新区的开尔康厂里,一对年轻恋人从宿舍楼顶双双跳楼自杀了,厂里报了警,警察正在勘验现场,钱助理我马上派车来接你。”
轿车缓慢驶入职工宿舍区,远远望见一栋女职工宿舍楼楼下窗前拉了一圈警戒线,除留下两个辅警在看守现场外,四处空无一人;尸体早已抬走,围观的员工都驱散了,这会儿正值上班时间[工人没有双休,六天轮休一天] 。晚班的人去睡觉了;白班的人早进了车间。
人事处章处长也来了,保卫处田处长陪着市公安局刑侦处安队长走在钱惠敏前面,随后跟着‘开尔康’厂长和车间主任等一行都到厂部小会议室开会。
“从初步勘察现场和从死者身上找到的遗书来判断,这是一起自杀案。”安队长手中有一封带有血迹的信,“不过还要进行各方面的调查取证,形成完整的证据链,反复印证后才能有最终结论,毕竟人命关天,马虎不得!”
“请问安队长,” 钱惠敏问:“死者的遗书是否可以复印两份给我们?因为死者家属已通知来厂里,得让他们也了解一些案情,加上公司与厂部人事保卫处也要作一些辅助调查,协助公安机关早日结案。”
“可以,”安队长把信交给身旁民警,“你和他们的文员去处理一下,注意原件千万保管好。”
厂长和车间主任分别介绍了从发现案情到报案,以及维护秩序,保护现场等详细情况。
安队长有要事先走了。钱惠敏问:“这事件向齐总经理报告了吗?” 她看章、田二位处长一眼。
“报告了,齐总在广州开会,另外两位付总一个出差到北京,一位在西安检查工作。齐总电话里交待建阳‘开尔康’的事委托钱助理钱秘书全权处理,诸事不须请示,顺势而行。”
钱惠敏心中一沉,表面上齐总对她十分信任,而实际是对她一次严峻的考验,事关重大,她必须谨慎应对。她安排人员为死者亲属的接待事项如:行、住、食等要一一落实;又派章处长向同宿舍女生了解女死者生前情况;派田处长去找‘男死者’的同班员工和同宿舍好友了解详情。她派‘开尔康’厂长随时与公安局安队长保持密切联系,人力、物力、财务等大力协助他们,千万别叫警察有丝毫抱怨和不满,切记,切记。
忙累了一下午,她肚子饿得咕咕叫,这时她才想起中午了,胃中水米未进,她倒了一杯冷开水,一饮而尽,解了口渴;人们都忙着办事各自散去了,她一个人走出会议室,走廊上遇见一名女员工,打听到食堂方向,然后拖着一双有些发麻的双腿,向职工食堂走去;她在食堂把中、晚饭合为一餐,吃饱喝足,才有力气干活。
天色已晚,钱惠敏独自徘徊在工厂大门外,厂门大大敞开,夜色作为建筑的背景,她遥望车间的轮廓时已模糊不清;门前拦车的新式栏杆,看上去像一排牙齿,厂门上方两边,各挂一个十分明亮的灯笼,好似两个眼睛。朦胧中工厂像一头野兽。
她记得下午四点钟,她正和一位职员谈事,从窗口望见一大群精力充沛的工人奔进厂去上中班;而早班下工的人群则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缓慢地流出来。她想起了高尔基小说‘母亲’中的一段描写,触景生情,她心中很不是滋味。
第二天她在‘开尔康’厂长、车间主任、工段长的陪同下巡视了厂区:一进大门,有一个中等的广场,中央建了音乐喷泉,她进门见到喷水正忽高忽低随着乐声变化万千,十分好看。算是第一景象吧!喷泉后面是办公楼,大楼前方和两侧是草坪,有平坦的水泥路直通大楼的正厅,石阶上摆放着两排盛开的鲜花。钱惠敏不进大楼,而是绕道朝右方宽阔的厂房区走去。这里路面是两车道,宽而平直,来往运货的电瓶车悄无声息地行驶着。两旁栽有一排排日本樱花树,树杆不高但树冠整齐,是人工修剪的结果;道牙外栽有整齐的小叶冬青;空地上栽满高矮不同的花卉,厂区呈现一片花园的环境。
她踏进一个车间的大门,门立即关闭,室内四季恒温22度,空气清新,四处一尘不染,流水线传动器发出沙沙的声音,工人们穿着天蓝色的工作服,端正地戴上工作帽,聚精会神地看着流经自己工位的产品,快速而准确地完成手上的工作,动作非常规范。他们瞬间感受到有领导视察,瞄一眼经过身边的人就专心埋头干活,来不得半点差错,那种紧张而木讷的表情令人同情。据工段长介绍车间三班倒,每一班接班时应提前半小时作班前准备,到点准时上岗,不得耽误。工位上的员工有急事或上厕所要先报告,由机动员顶替后才可离岗。中间吃饭只有30分钟,铃声响了马上上岗。下了班换洗完毕,人们会自觉列队,各回宿舍休息。
钱惠敏心想,工位上站七个半小时,眼睛不能眨一下,手不能停一秒钟,脑子也不能走神;这样身心劳累一天。谁能吃得消啊!半军事化的企业管理国内究竟有多少家?
这里的薪酬确实比其他私企高一些,有初入社会的青年人,仗着身强力壮,贪图工资高前来应聘,干不了多久,就有人离开,工厂又招一批进来。这就是:
铁打的营盘, 流水的兵!
如今两条年轻的生命消逝了,难道与这巨型的怪兽无关吗?如今她是民营企业家的代理人,名为总经理助理兼总部秘书,外人看来她算管理高层人士,其实她心里十分清楚,自己也仅仅是一个打工仔而已!相同的命运,让她产生一种同病相怜的感情。
章处长交给钱惠敏一份遗书复印件,她看到一半,眼睛潮湿了:
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爸爸,妈妈:
您们好!当你们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永远离开你们到另外一个世界去了。请你们不要伤心难过,是孙儿对不起你们。你们的抚育之恩,来世再报。
你们祖父母那一代人面朝黄土背朝天,受穷受苦一辈子,省吃俭用培养第二代,把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爸爸妈妈带着长辈的期望背井离乡到沿海城市去打工,一年两年才回家看望父母和儿女。远离故土和亲人,身在异乡心系亲人,工作既劳苦,生活又艰辛,精神寂寞,无可奈何。想挣点钱供儿读书、上大学,改变穷人家的命运。
我是千万个留守儿童之一,从小失去父母的关爱和抚育,同属留守的爷爷,奶奶年岁已高,又要到田地里干劳力活,又要喂猪喂鸡鸭,他们没有多少文化,也没有时间管我们,唯一的就是常唠叨:‘建生呀,你得好生念书,将来才会有出息,不然就会跟你爹妈一样只能当个农民工。’
外公和外婆家中也有拖累,三月半载来看望我一次。隔代交流有多困难,只有亲历者才能体会到呵!我在孤单寂寞中度过童年、少年。从初中、高中、到大学全部住校。父教在何方?母爱在何处?独立生活的我,养成了孤僻的性格,唯一使我坚持下去的信念,就是拼命学习,努力读书,考上大学,将来有个好前途。我的成绩很优秀,自认为对得起父母含辛茹苦省钱供我读大学;对得起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的期望。
可惜我错了,事与愿违。大学毕业了,我四处求职,公务员,事业单位,国企[尤其是垄断行业] ,我是没指望过;就连中、小私企也不容易受聘,受聘后也干不长。也许是我的性格害了我,但是谁是我性格孤僻的罪魁祸首呢?有人说大家都当过留守儿童,难道大家都会孤僻?是呀,这一切都是我的过错。
我唯有一死以谢天下。永别了,先进而公平公正的社会!永别了,最负责任的父母!永别了,最慈爱的亲人!
郁建生绝笔。
2013年4月4日晚十点”
另一页是郁建生女友写的几句话:
“爸妈:我好苦呵,不知何故,我的右手患了肌肉麻痹症,厂里照顾我在食堂干些轻活,并免费送我到医院诊治,但终无好转。建生对我很关心很照顾,我很爱他,但他很不得志,心里痛苦万分,我帮不了他。他不想活了,我也愿和他一道去死。我们的死与厂方无关,与任何人无关。对不起了,来世再做爸妈的健康快乐的乖女儿。
吴欣绝笔
2013年4月4日夜10时”
钱惠敏看完这对小情侣的遗书,她明白这遗书绝对不能公开。否则更会引起争端。她带着几个中层干部,看望了住进公司招待所的死者亲属,并送去礼品以示慰问,说了不少劝慰的贴心话。言归正传:一是公安机关案件的定性;二是补偿或抚慰金。
建阳‘开尔康’ 有两次先例,钱惠敏指示章、田两处长特邀两家父母单独到厂部协商。老田出示了公安局案件侦缉结案书:‘精神抑郁,自杀身亡。’并把遗书复印件分别交两家父亲手中,特别交待说:
“遗书在政治上有些负面影响,自己保存,最好不要外传。”
关于丧葬费用及抚慰金多少,章处长叫人把原先两起同类事件的协议书和付款凭证拿给两家家人过目。
“我们的补偿怎么算?” 郁建生父亲问。
“补偿?我们不懂你的意思。” 老田说。
“不懂?我儿子凭白无故死在你们厂里,你们难道没有一点儿责任?人命关天,你们以为几万块钱就打发了吗?” 郁建生父亲一拳擂在办公桌上,震得茶具跳起多高,郁母放声大哭。吴家夫妇也站起身来,大声叫骂老板黑良心,场面一度失控,老田叫人去请钱惠敏,她匆匆赶到。
“钱秘书来了!” 跟来的员工高声喊。
她一进门屋内顿时安静下来,她牟利的眼光望众人一眼,随后目光温和地看着两家父母:
“我很难过,不管谁家摊上这种不幸都会很痛心很悲伤,人之常情,我能够理解。” 她掏纸巾擦了擦眼角的泪水,“但是人已离世,活着的亲人应该面对现实,节哀顺变才是道理。有关安葬抚慰金我厂已有两个先例可作参考。对我而言,虽然是总经理助理兼总部秘书,其实我也是一个打工仔,我内心非常同情你们,刚才我正召集厂里各级负责人讨论和研究发动职工献爱心幕捐活动,目的是给家属一份安慰,工作已经布置下去,估计明天就会出结果,到时候不管捐款收到多少都平分给两家。”
“田科长,你马上通知郁建生和吴欣生前好友、室友以及上两次事情发生时,参加处理过程的有关人员,来这里召开交流会,让他们介绍经过。家属也可以当面询问,前后作些参考。”
“都是你们的人,讲话肯定偏向你们嘛!”
“先听一听也无妨。万一你们信不过,要找律师、要找劳动局等相关部门反映和申诉也行。” 钱惠敏转身吩咐招待所所长:“小刘,你让财务先借给他们两家家长各一万元现金,写个暂借条,他们到外面上访需用钱。另外派一辆公车为他们服务。其他食宿尽量服务周到。”
“是”刘所长爽快答应。
“你们?”她望着几位家属,试探其反应,两家男人埋着头不吭声,女人扯了扯丈夫的衣袖,彼此交换了眼色。
“行。”郁建生父亲先开口。
“先这样吧。” 吴欣的老爸也同意。
一切按钱惠敏的部署顺利进行,其间胡搅蛮缠的举动有之,虚张声势的把戏也有之,最后万变不离其宗,两家众亲属陪着死者爹妈拿了三万元安葬费、伍万元抚恤金、八万三千多元的爱心捐款怏怏离去。
三天后建阳高新区齐氏集团下属‘开尔康’电器厂员工自杀事件终于圆满划上了句号。
齐跃武故意拖后两天才回来,听完汇报表示满意。钱惠敏向公司建议,事后以某种方式把捐款返还职工,并加发捐款额百分之三十以资鼓励,章、田二位反对,理由是怕辜负众人爱心,失去捐赠的意义。
“捐款是厂部发起的,并非自发慈善捐赠。从某种角度考虑,企业内职工的心理健康,厂方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们不对外宣扬,并不代表我们不要自查自纠。悄悄地返还捐款意义双关,一方面表示管理层主动担当;另一方面对有爱心的人是一种无形的鼓励。”
齐跃武劝阻了双方争执,表示提交董事会讨论。第二天董事会通过了钱惠敏的提议,财务以零星补贴的名目按原捐赠人名册记录的金额,加发百分之三十后发还当事人。钱惠敏个人捐赠一万元,她非但不要增发的三千元,连一万也不领取。她的这一举动,给公司上下的人们留下深刻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