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允熥下了船,在锦衣卫的护送下,往南京进发。
他的心情十分急切,永乐二年即将过去了,在接下来的永乐三年,将会有许多事情发生。
三叔晋王朱棡将走到生命的终点,四叔燕王朱棣将成为事实上的诸王之长。
他最放心不下的是老爷子,年过七旬的人了,能再多活几年吗?
朱允熥刚走进永寿宫,就有老太监飞跑进去向朱元璋报告:\&皇爷,熥哥儿回来了!\&
朱元璋将怀中的宝庆公主扛在肩头,往殿外走去。
老太监跟在后面念叨,\&皇爷,别出去了,外面风大,别吹着小公主了。\&
朱元璋根本不搭理他,噔噔噔走下了台阶,迎着风,站在廊下。
朱允熥老远就看见了朱元璋,紧走几步上前叩头请安。
朱元璋笑呵呵地说道:“起来吧!咱祖孙俩好久没见了,快过来让咱好好看看。”
朱允熥站起身来,走到朱元璋跟前。
朱元璋仔细端详着他,眼中满是慈爱,“马剌加建得怎么样了?陈祖义可还顺服?来回路上可还太平?”
朱允熥答道:
“回皇爷爷的话,一切都好。孙儿在马剌加阅了一次兵,南洋各国都派人观礼了,对天朝十分畏服。孙儿好言抚慰他们,叫他们安分守己,按时朝贡。”
“好!”朱元璋甚是满意地点点头,“你年纪轻轻就立了下恁大的功勋。”
这时,宝庆公主奶声奶气地说道:“熥哥儿,你跑哪儿玩去了?”
朱允熥笑着将她从朱元璋肩头抱下来,蹲在她面前,说道:\&小姑姑,侄子给你带了几样好玩意,你瞅瞅。\&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只小船,长约三四寸,是用上好的楠木雕成的,船桅、船帆样样俱全,船上小人栩栩如生。
宝庆一见之下,十分喜欢,一把抓在手上,在雪地上跑,\&开船啰,开船啰……\&
朱元璋满脸慈爱地看着这个最小的女儿。
宝庆公主是朱元璋67岁才得的老来女,爱若珍宝。
看着无忧无虑的小女儿,朱元璋的内心被触动了,纵然是开国帝王,也逃不开舐犊情深的天性,生命即将走到尽头,女儿将来谁来照顾呢?
朱允熥关切地问道:\&听平安说,爷爷晕倒了,还昏迷了几天,到底是怎么回事?太医是怎么说的?\&
朱元璋摆摆手,豁达地说道:\&人生七十古来稀,多活一天赚一天。急召你回来,是让你早点大婚。倘若爷爷突然闭眼了,你还得守孝三年,连媳妇都娶不成了。\&
朱允熥仰望朱元璋,见他面色尚好,忙说道:\&爷爷不要胡思乱想,爷爷要活到一百岁。\&
朱元璋爽朗地大笑,\&死生有命,祸福在天,爱咋咋,咱不怕!你去见见你爹吧,凡事听他安排。\&
朱允熥辞别朱元璋,往永寿宫外走。
宝庆也要跟着去,朱允熥将他背在背后。
见了朱标,朱允熥问道:\&爷爷到底怎么啦?好好的,为什么突然病了?\&
朱标长叹一声,说道:\&爷爷年纪大了,这都是难免的事,只求老天保佑,能让爷爷长命百岁。礼部已经择定了你大婚的日期,就在十二月十八日。\&
皇太子大婚的礼仪,非常之庄严,非常之繁琐。
洪武元年定制,凡行礼,皆如皇帝大婚仪。
先纳采,次问名,次纳吉,次问徵,次请期,次告庙,次醮戒,次亲迎,次朝见,次醴妃,次盥馈,次谒庙,次群臣命妇朝贺太子妃,皆行礼如仪。
还得任命一位德高望重的武勋为正使。
冯胜、汤和己死,能担当正使的非武定侯郭英莫属。
至于副使,自然是大学士刘三吾了。
皇太子大婚对于大明朝廷来说,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大婚之后,皇太子就可以名正言顺的监国了。
朱标想起当初迎娶常兰,就是这么一步步走过来的。
真是时光荏苒啊,一晃二十六七年过去了,朱标心底顿生恍若隔世之感。
遥想当年,青春年少,意气风发,再看看自己日渐发福的身体,朱标禁不住暗自叹息。
这半年多来,每每清晨起来,朱标总是会感到心慌气短,头晕目眩。
有很多次,双眼竟然突然模糊得完全看不见了。
两条腿也是经常莫名其妙地浮肿。
有好多次,朱标发现自己尿下的小便引来了密密麻麻的蚂蚁!
这使他心里十分惶恐,怕自己突然有一天倒下了。
朱元璋昏迷不醒时,朱标首先感觉的是慌乱,紧接着感觉的是恐惧,最后感觉到的竟然是欢喜——
如果老父亲死在自己前面了,就不用承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了。
这种痛苦,他曾经领教过,真的是痛不欲生。
洪武十五年,朱雄英死的时候,朱标刚刚二十八岁。
儿子在他怀里失去最后一丝体温的时候,他感觉自己也死了。
此后一两年的时间里,他都是在昏昏噩噩中度过的。
每每从睡梦中惊醒,他都需要费好大劲,才能记起——雄英死了,真的死了!
允熥和雄英长得极像。
他们的眉眼都酷似常兰,尤其是抿着嘴偷笑的时候,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很多很多年,朱标都不想看见允熥。
常兰生允熥的时候难产,差一点就母子俱亡。
但常兰性子极其刚强,咬着牙一声不吭将朱允熥生了下来。
就在朱元璋、马皇后、朱标庆幸不已时,常兰突然血下如注。太医们惊慌失措。
马皇后奔进产房,抓住常兰的手,大叫:\&我儿!我儿!\&
叫了几十声,常兰才醒来,勉强支撑了十一天,到底与世长辞了。
朱标常常胡思乱想,假如不是生允熥,常兰不会死;假如常兰不死,雄英不会早夭;假如雄英不早夭,母后也不会五十岁就撒手人寰。
他把这笔账,记在了允熥的头上。
他也知道这对允熥来说太不公平。
但四年之内失去了最挚爱的三个亲人,他的心里太苦了,他需要有一个人能让他去恨,才能找到活下去的意义。
他嫌恶了允熥十几年。而允熥一点也不傻,父亲眼底的冷漠瞒不了他。他破罐子破摔,报之以乖张怪戾的行径,以发泄心中的愤懑与不满。
突然有一天,朱标发现自己恨错了人。
常兰之死,并不是允熥命中克母,而是吕氏在背后使坏!允熥那么小,却承受了十几年的不白之冤。
那一刻,朱标感觉到自己的心又死了一次。
对吕氏的恨,对允熥的愧疚,像两条毒蛇,将他的心撕咬得鲜血淋漓。
当朱允熥登船前往马剌加时,他心里一百个不舍。
可是他什么也不能说。
身为朱家的嫡长子,他背负得太多。
如今允熥走的,正是他曾经走过的路。
这其中的辛酸、苦楚、无奈,实在不足为外人道也。
宝庆举着小船,趔趔趄趄跑过来,拽着朱允熥袖子,奶声奶气叫道:
\&熥哥儿,你和姑姑划船去!\&
朱允熥笑道:\&小姑姑,我还有事呢,你找别人玩去。\&
宝庆突然咧开嘴哭了,\&大哥哥,熥哥儿坏,熥哥儿不听姑姑话……\&
朱标粲然一笑,\&允熥,你就陪宝庆玩去吧。\&
宝庆又突然破涕为笑,\&开船啰,开船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