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玖安像盛元帝。
也像苏樾。
她继承了父亲的野心,继承了母亲的倔强,若她是皇子,这些品质都是加分项。
只可惜,她不是。
“玖安,这条路我走过,我一个手握兵权的皇子尚且走的很困难,做了多少牺牲才坐上这个位置...”
“是啊”,墨玖安打断了盛元帝,终是忍不住模糊了视线:“父皇把母亲都牺牲了,这是何等魄力”
一提到苏樾,盛元帝眸光一颤,顿时哽住。
一旁的德栩心都要提到嗓子眼,“公主!您...您怎能...”
德栩不知该说什么,苏樾之事,是盛元帝永远解不开的心结,谁提,谁就是往盛元帝伤口上撒盐。
德栩小心翼翼地安抚盛元帝:“陛下消消气,公主只是一时失言…”
“我对父皇而言算什么?为墨粼铺路的工具吗?”
这边德栩还没安慰好,墨玖安的话又让盛元帝的脸色沉了几分。
“父皇想削弱世家,便让容北书充当刺向世家的刀,用女儿培养的寒门填补空缺,父皇想瓦解何烨的势力,所以默许女儿接触军中将领,我一直以为,是父皇宠爱我”
说及此,墨玖安心脏钝痛,闭了闭酸涩的双眸,缓了片刻才能继续开口:“现在才发现,是因我是女子,替父皇完成这些事,最为安全”
“不是这样的,玖安”,盛元帝下意识想反驳,却被墨玖安抢先一步猜中了他心中所想。
“我知道父皇想说什么”,墨玖安重新抬眸,又一次直视父亲的双眼:“您能保我一世无忧,能为我安排好退路,即使您不在了,我依然是那个肆意洒脱的公主,可唯独一件事,我不被允许,是吗?”
盛元帝的嘴角微微颤动,他想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最终只化作了语重心长的一句:“因为你不能”
因为她不能。
她可以是衣食无忧的公主,她可以成为这个时代最幸福的女子。
可这世上依旧存在着她无法企及的领域。
是这个世道不允许女人涉足的领域。
“凭什么不能!?”,墨玖安强压心底的情绪终于爆发,看向盛元帝的眼神凌厉而愤怒:“凭什么所有人都说我不能!”
“因为你是女子!玖安!”
宏伟奢华的乾坤殿内,盛元帝厉声强调。
帝王低沉浑厚的声音富有威势,开口的瞬间,让周遭的空气都凝固。
盛元帝望见女儿微微怔愣的眼神,意识到自己吓到她了。
他暗自调整呼吸,平复情绪后才平缓开口:“因为你是女子”
“父皇...”,墨玖安轻唤出声,声音微微颤抖。
盛元帝知道,今日的谈话,会给他们父女造成一条永远无法跨越的隔阂,将跟随他的一生。
可话说到这个地步,盛元帝已然无法再回头了,他能做的只是尽力解释:“你只看到了世人给女子施加的诸多限制,却没看到其背后的原因”
“不公的待遇,有什么原因!?”
“有,玖安,由果溯因,一切的规则都有其存在的理由”
盛元帝知道女儿此刻满心愤懑,所以他更要维持镇定,不能跟着失控。
“为父问你,农田里,一个成年男人一天能锄几亩地,割几亩麦子?”
墨玖安没想到盛元帝会问出这个问题。
不过,她知道问题的答案。
毕竟曹砚之老人家都被她请过来撰写第二本农学着作。
去年,墨玖安带容氏兄弟去城南大宅,给他们介绍她所收揽的各路人才和寒门学子,而其中就包括曹老先生。
盛元帝如此问,墨玖安自然也猜到了盛元帝想表达的意思。
“你是不是以为朕五谷不分?”,盛元帝苦涩一笑,目光虚落远方,“朕儿时跟着军队走南闯北,什么没见过,又有什么没干过?先帝重文轻武,朝廷腐败不堪,军饷到边关士兵手里所剩无几,军粮短期,饥肠辘辘,除了守疆之外,很多时候还需我们自己种地,狩猎,甚至偷偷做点生意”
盛元帝从漫长的回忆中回过神,迎上女儿略显惊讶的目光,“当然,朕也做过,若不借助外力,农田里,一个四肢健全的男人一天能锄一亩地,割一亩麦子,可女人呢?你和你母亲一样,总说这个世道对女子不公,可你们想过这是为什么吗?从古至今,男主外,女主内,男人可居庙堂之高,女人就要守内宅深闺,只因同等时间内,男子创造的价值比女子多的多”
墨玖安眉头一皱,刚想争论,盛元帝却没给她这个机会。
他继续说:“男人可以每日劳作,男人不需要怀胎十月,不会有难产的风险,一个男人可以有很多个孩子,但一个女人这一生能拥有几个孩子?你知道一个王朝最重要的是什么嘛?”
墨玖安直直盯着盛元帝,因极力克制愤怒,垂在两侧的手在宽袖下握紧了拳头。
盛元帝又一次抢先公布了答案:“是人丁。种地需要男人,战场需要男人,两国互市贸易,也需要男人长途奔波,在体力和力量上,女子生来就比男子弱,玖安,你习过武,举得起长枪重器,可很多女子都不能,男耕女织绝非是遏制女子,而是男女分工,各司其职。
也许将来,真的会有一个时代,可以实现男女平等,甚至男主内女主外,但那也得是和平时代,当战争不需要一个个活生生的生命用血肉抵挡的时候,也许就可以实现,而我们所处的时代,在大鄿,女子最大的作用,就是生子。
她们无需考虑其他,无需挣钱养家,战争来临时,无需她们冲锋陷阵,同样,国家大事,也不需要她们插手”
盛元帝说了很多,在他看来,他是以客观的角度解释因果。
可墨玖安的神情从最初的愤慨与不敢置信,渐渐转变成怔愣。
最后,连她眼中的那一缕怒火也熄灭,彻底变得空洞无神。
因为,她能看出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背后,男人真正的目的。
若女子都像她那样追求权力和地位,若女子都读书习字,习武经商,体现自己更多的价值,那那些男人,那些圣人们,还怎么拿捏她们?
若女子都清醒,都去追求自由与幸福,那谁还甘愿被男人欺辱,谁还愿意困于深闺之中,卑躬屈膝,仰仗男人的施舍过活?
谁还愿意冒着死亡的风险,为大鄿增添人丁?
祖宗留下的三从四德,那些圣人口中的三贞九烈,还有民间一系列残酷的条条框框,其本质都是为了麻痹女子,从而完全控制女子。
这些祖宗规矩,教她们逆来顺受,教她们卑微求全,教她们把贞洁看的比命还重。
那些所谓的圣人,否定她们的灵魂,压制她们的思想,禁止她们的自由,然后,将她们全部价值都集中于胯下。
无孝为三,无后为大,这句话残害了多少女子?
所谓七出之罪,无子去,妒去,有恶疾去,多言去,这是多么可笑的规矩?
一个女人可以因疾病而被抛弃,一个女人在夫家连畅言的权力都没有,一个妻子见丈夫酣睡他人床榻,还要宽容大度,不能心生妒忌。
就没有人觉得不公平吗?
男子可单方面休妻,女子却很难和离,糟糠之妻尚且被轻视,更何况那些妾室,她们的地位不比府内的下人高多少。
她们不过是为了满足男人的性欲而存在的,生子的工具罢了。
墨玖安一瞬不瞬地瞪着高位处,久久没有开口。
一旁的德栩心里愈发忐忑,他看看盛元帝,再看看跪着的玖安公主,不知该如何缓和此刻的气氛。
在一段瘆人的寂静后,墨玖安终于出声:“父皇对母亲也说过这些话吗?”
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如同她空洞的目光,她的声音也有些苍凉无力。
她总是能一针见血,切中要害。
也总是知道,怎么刺痛对方。
她问出的这个问题,无疑是对盛元帝的一记重击。
因为,他说过。
盛元帝神色微僵,显而易见地愣了几息。
从他的反应中,墨玖安读到了肯定的答案。
渐渐地,她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继而,殿内响起她阵阵低笑声。
她湿润的眼眶里满是失望之色,毫不掩饰地展现给盛元帝看,让他慌张,让他心痛。
“难怪,难怪...父皇喜欢母亲明媚洒脱,却想把她困在这里,变成一个温婉贤淑的妾室”
墨玖安边说边摇头低笑,微微垂下头结束了对视。
像极了当年,苏樾自讽的模样。
盛元帝不禁恍惚。
今日谈话的内容,以及墨玖安此刻的反应,将盛元帝带回二十年前。
就在这乾坤殿内,苏樾也曾用这样的眼神看他,也和墨玖安一样悲极反笑,失望,自嘲。
那一日,就是盛元帝与苏樾决裂之日。
不久后,苏樾就逃离了皇宫,一别就是十一年。
盛元帝陷入那段痛心疾首的回忆之中,直到墨玖安的声音再次传来,他才回过神。
“父皇不能为她抵抗朝臣,不能保护她,任她被皇后陷害,任她被大臣诟病”,墨玖安说着,缓缓抬头,模糊的视线直视盛元帝的眼眸,冰冷的声音一字一句道:“甚至,任她被世人打上妖妃的恶名。我现在算是明白,母亲为何会带我一起走,我现在才知道..”
说及此,墨玖安喉咙发紧,痛的她有些喘不过气。
她努力控制自己不要哭出来,可哽咽的声音出卖了她。
“原来...原来母亲这么孤独...”
她艰难地说完这一句,眼泪再也无法止住。
直到此刻,墨玖安才真的理解她的母亲,与母亲共情。
这世上,终于有了和苏樾一样的灵魂。
只可惜,晚了二十年。
是啊,苏樾何其孤独。
那种孤寂,无法用言语形容。
与这世界格格不入的感觉,眼睁睁看着世道不公,看着世间诸多悲哀,却无能为力的感觉。
甚至最后发现,自己唯一的爱人也不曾真的理解她,那种全世界仿佛只剩她一个人的感觉。
二十年前苏樾的孤独,此刻,墨玖安也体会到了。
她也终于看清,那个曾宠爱她的父亲,和这世上任何一个男人没什么不同。
一样的,自以为是。
墨玖安艰难地闭了闭眼,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从眼眶滚出,反倒让视线更清晰了一些。
“我一直以为,是因为皇后,因为谢氏,才逼得母亲逃离,原来...是父皇...”
墨玖安顿了几息,缓了缓气。
而她接下来说的话,就像一把刺向盛元帝心口的刀,冰冷而尖利。
“是您,亲口赶走了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