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得出来夏景昀对苏元尚的推崇,也默契地感知到了夏景昀想将苏元尚收入麾下的渴望,和始终都未能成功的遗憾。
所以,在拿到这篇岳阳楼记之后,为夏景昀的壮阔胸怀所感动之余,她也想着,帮他走这一趟,试试能不能让苏元尚重新振作起来。
对这一点,她并没有把握。
苏元尚的目光在那一段停留良久,继续往下看去。
看到了把酒临风、宠辱偕忘的快意,不由想起了自己意气风发,成为大夏官场上一颗耀眼明星的时候。
俱往矣。
天空仍旧是阴霾密布。
苏元尚叹了口气,忽然又觉得有些意兴阑珊。
但有始有终,是刻在他骨子里的东西,下意识地还是继续看了下去。
然后,他的心便像是遭了重锤猛地一砸。
还不止一锤。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情绪陡然升起的三句,就仿如接连的三记重锤,蛮横粗暴地将他自我封闭起来的心门砸得粉碎。
你不是罢了个官,就在那儿自怨自艾、自暴自弃了吗?
去你大爷的封心锁爱,借酒消愁!
我告诉你,一个真正牛哔的人就应该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要像容得下这洞庭湖的淫雨霏霏和春和景明一样,容得下人生路上的起起伏伏。
你心态调整好了,然后呢?
就要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
干点什么不能心怀天下?
什么?你问我为啥要这样?
因为一个我觉得你苏元尚就是个这样的人,是如同古时候的仁人志士一样的人。
这样的人,用一句话概括就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苏元尚彻底醒悟了。
他想起了自己寒窗苦读时,在心头立下的那些誓言;
想起了在听族人赞颂苏老相公,自己也满怀景仰地暗自生出的志气;
想起了自己曾经看着那些官场失意者时心头难免的自鸣得意;
想起了曾经对那些稍有挫折便改变初心,明哲保身甚至于同流合污的同僚时,发自内心的鄙夷;
想起了百姓们的困苦,想起了家人们的期望,更想起了夏景昀接连数次登门拜访的执着和不甘离去的遗憾
但即使这样,对方还是写了这么一篇文,试图让自己幡然醒悟。
自己曾将其当作衣钵传人,但现在来看,对方才是自己人生路上真正的引路人啊!
他自己浑然不知,在一旁众人的眼中,他原本淡漠的表情在这一篇文下,骤然变得生动了起来。
震撼、迷茫、悔恨、羞愧、感慨,跟赶大集一样轮番出现在他的脸上。
他的双亲和夫人都忍不住好奇,大小姐到底拿了什么东西给他。
区区一篇文章,真的就能产生这么大的效果吗?
看着苏元尚不停变幻的表情,苏炎炎也长长松了口气,看来自己赌对了。
来这一趟,也能帮上他一个大忙。
虽然他没说过,她也没问过,但这就是一对暂时还停留在口花花阶段的金童玉女之间应有的默契。
苏炎炎稍稍有些开心,嘴角的弧度在出卖她。
但旋即,那一丝弧度便悄然消失。
因为苏元尚脸上那些复杂但生动的神色慢慢消失,整个人又重新陷入了沉默。
众人:???
殊不知,眼下苏元尚的心里也是懵的。
他诚然是认识到了自己过去这些天里的做法有多么错误,有多么没有意义,对不起旁人也对不起自己,但同时,他又陷入了另一层茫然之中,他又还能干什么呢?
他的本事,或者他的人生追求都在经世济民,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这些事情上,但他现在已经做不了那些事情了,即使醒悟了又能如何呢?
还不是只能在家中枯坐度日,了此残生,这还不如醉生梦死呢!
绕了一圈,苏元尚又绕回去了。
听起来似乎觉得这人挺轴的,但细细想想,这也真不怪他。
一个原本三十多岁就已经是一郡太守,并且板上钉钉可以高升,最后有望一部尚书乃至宰辅之位的政坛新星,忽然之间就只能在家相妻教子,这份短时间内的急剧落差,那种路径依赖被强横剥夺之后的无所适从,寻常也没几个人受得了。
就在这形势陡转直下的当口,一个意料之外的人来到了苏元尚的宅子外。
当那个带着硕大斗篷遮住长相的人走进门房,露出面容时,门房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进了后院。
片刻之后,骆夫人站在了苏元尚的面前。
如今子规县那边骆家已经撤诉,并且休妻,骆夫人身上官面上的罪名也已经没了,也能够回到苏家坞来了。
老两口自然是一阵痛哭流涕,苏夫人心中十分不满,直接甩了脸,而苏炎炎却是想到了什么,微微一挑眉。
果然,见到胞姐的面,苏元尚站了起来,神色感慨地跟她轻轻点了点头,骆夫人却一把将他抱住,哭诉着自己的悔恨和感激。
一番感人肺腑的话,听得苏元尚心头也有些难过,听得苏夫人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
“阿弟,我此番回来,还有件事。”
骆夫人抹了把脸上的眼泪,看着苏元尚,“此番我是被夏公子差人送回来的,他让我请你一起入京,他说虽然没有官身,但这个世上的许多事,不是只能是当官之人才能做的,有许多途径,都能为这个天下做出贡献,他想与你一道。”
她伸手入怀,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条,递了过去,“他还让我给你带了一句话。”
苏元尚伸手接过,打开一看,登时愣在原地。
纸上真的就只有一句话: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青山夜雨时。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青山夜雨时?
苏元尚看着眼前的字,仿佛听到了雨落芭蕉的淅沥响声,就有一阵青山郡的夜雨的水汽扑面而来。
在那个青山郡守府中的书房,那个青衫俊逸的年轻人朝着他恭敬拱手,“大人,晚辈有一问题,望您不吝赐教。”
而后,志趣相投,理念相近,相谈甚欢,直至秉烛夜谈。
夜雨也为他们鼓掌,像是在欢喜有着这样一对忘年之交,能够找到志同道合又能力相当的彼此。
“大人对于政务之熟稔,对世事之洞明,实乃我辈楷模,今日时间太过仓促,希望还能与大人再请教。”
“好,有机会一定。”
他曾发自肺腑地认同,赞扬,自己也曾真心诚意地答应。
但自己爽约了。
这一次,他又将邀请递到了面前。
自己还要爽约吗?
苏元尚忽然笑了。
再爽约就不厚道了吧。
他忽然扭头,看着一旁的妻子,目光中满是歉疚。
苏夫人神色登时紧张起来。
“夫人,我本想着罢官还乡,便多陪伴在你身旁,但接下来,恐怕又要让你独自操持家务了。”
苏夫人先是微微一怔,旋即双眼便被惊喜填满,眼眶中也瞬间蓄满了泪花,泣不成声。
苏元尚走上前,轻轻将她揽入怀中,“嫁给我,苦了你了。”
苏夫人堵了满胸的话说不出来,只能掉着眼泪,不住摇头。
过了一阵,渐渐收了声,安抚好夫人的苏元尚来到双亲面前,一撩袍子,双膝跪下,砰砰砰地磕了三个响头。
“孩儿不孝,让父亲母亲担忧了。”
老两口自然连忙搀扶,连声劝说。
苏元尚摇头拒绝,“父亲大人,母亲大人,儿子不能侍奉在跟前,您二老千万保重身体。”
老两口其实刚才便已经基本猜到了情况,此刻一听,更是大喜。
做父母的哪个不希望儿女有出息,比起天天在屋里喝大酒当酒蒙子,他们还是更愿意苏元尚去做一点正事,至于陪不陪在身边的,有什么关系呢!
老两口将苏元尚搀起,苦口婆心地说了一通。
接着苏元尚便扭头看着骆夫人,“阿姊,既然回来了,就住下吧,爹娘年纪大了,也要有个人在身边照看。”
骆夫人迟疑地看了一眼老两口,苏元尚平静道:“过去的都过去了。”
骆夫人才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阿弟,你放心,我一定照顾好家里,你放心做事就好。”
忙活好了家人,苏元尚这才“大逆不道”地看着苏炎炎,恭敬一礼,“多谢大小姐。”
苏炎炎笑着点头,“元尚叔言重了。”
苏元尚仿佛没听懂苏炎炎的客套,点了点头,“也是,想必我只要尽心帮助夏公子做出一番事业,也是在帮大小姐了。”
苏炎炎竖起大拇指,微微一笑,“看来他三番五次想要劝说元尚叔是有缘由的。”
苏元尚心念既定,便也干脆不墨迹了,直接看着妻子,“夫人,劳烦你帮我收拾行李,我稍作收拾,跟儿子打个招呼便出发。”
“这么急?”
“既已荒废诸多时日,自当只争朝夕。”
苏元尚先是慷慨地来了一句,旋即话锋一转,“主要是人家夏公子肯定在前路上等着我呢!”
看着他的笑容,众人这才真正放下了心,这是真恢复了。
岳阳城北面,有一个镇子,名叫程集。
镇子不大,但往来的客商不少,镇子上也有家客栈。
客栈中,有一行人已经在此住了两日有余了。
“我们必须要启程了。”
白云边目光灼灼地看着夏景昀。
夏景昀眨了眨眼,“白公子,你先前不是说过,出门游历,就不要想那么多,走到哪儿算哪儿嘛?”
白云边一敲掌心,“问题是咱们也没走啊?”
“我觉得这程集镇颇为不凡,打算好好考察一下此地风土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