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片月色之下。
洞庭湖畔的苏家坞中,一身白衣的苏炎炎对月独望,神色忧虑;
白衣山上,谢胭脂站在白衣山庄最高的楼顶,双膝下跪,对月焚香而拜;
江安县中,夏景昀的父母双手合十,默默祈祷,云老爷子背负双手,神色也带着几分忧虑。
江安侯府,孤灯如豆,冯秀云默默地装着一个个的红包彩头,她坚信,他一定会中第的,明日就要将这些红包都发遍侯府之中。
翌日一早,酣睡了一夜精神焕发的夏景昀便和黑眼圈更重了的白云边一道出了门,去往了泗水会馆。
这也是一贯的传统,虽然说看榜是个很热闹的事,但是一届考生少则一两千,多则三四千,不可能全部挤到贡院外的小广场去看的。
而且有些考生压力太大,有些考生想要端着读书人该有的矜持,种种原因之下,大多数的举子们就都选择了在自己的会馆之中等着,会馆也会派人去誊抄榜单送来。
而真正围在贡院外面等消息的,只有一部分性急或无聊的举子,绝大多数还是看热闹的中京百姓,以及一些想要借着进士身份,改善自家低贱商人地位的富商,或者想要延续或重振家族风光的没落贵族们。
因为云梦会馆和泗水会馆离得近,这些日子也都走熟稔了,干脆就两家在一块看榜了。
图个热闹的同时,也暗含着一如既往的比较之意。
也正因为这比其余会馆都要热闹的场景,昨日的于道行等人也欣然答应了夏景昀的邀请,一块过来等着看榜。
所以,当夏景昀和白云边来到会馆门前的时候,只见会馆大堂已是人头攒动,人声鼎沸。
众人瞧见他俩的身影,都齐齐起身问候,而徐大鹏等人也赶紧招呼他们过去。
等他们落座,众人便又继续方才的话题聊着,但同时也都带着几分心不在焉,一口一口地喝着酒。
那架势,让一旁的教谕都忍不住提醒道:“你们悠着点啊,别一会儿还没看着榜单,就把先把自己喝醉了。”
会试颇为特殊,它既是这些考生最重要的龙门关,但又因为殿试的存在,在实际上变成了一个殿试资格考试,真正的排名和荣耀都留到了殿试之后。
所以,便造成了这种既紧张,但又没那么正式的局面,这些人都还能喝上两杯缓解缓解焦虑。
被说中的那些举子也无奈道:“教谕,我也不想啊,但我这心里慌啊,这要万一不中,就又是三年,人生能有几个三年啊!”
龙首州的今科解元于道行笑着道:“这其实也很正常,无数读书人之中取秀才,无数秀才之中取数千举子,数千举子中取三百贡生,古往今来,能一举而中的又有多少呢?高阳兄昨日说得好,中了不骄,落第不馁,来年再战便是。”
云梦州的成教谕也嗯了一声,“不错,我等教谕在州学之中,成败见得多了,诸位一定要心境平和,坚韧不拔,不因一时得失影响自身心境,方能行稳致远。”
夏景昀笑了笑,“咱们把事情想得好一点,或许今日堂中,所有人都能高中呢!”
众人当然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但谁都喜欢听好话,闻言哈哈大笑起来,齐齐举杯。
一片欢声笑语中,同样坐在堂中的程子云几人低头默默瘪嘴。
“笑吧,看一会儿他还笑不笑得出来。”
“万一人家就是脸皮厚,不在乎什么名次,中了就行呢!”
“那没辙,人不要脸,天下无敌啊!”
即使如他们也知道,以夏景昀的才学,即使有着那么多困难,但要想不中可能性并不算大。
只不过那时候的他,恐怕就不好再这么厚着脸皮站在众人目光的焦点,谈笑自如,指点江山,挥斥方遒了。
自当初的争论而来的莫名其妙的恨意,以及如今心头那股抹不去的嫉妒,驱使着他们愈发祈求着夏景昀的失败。
“巳时到了。”
随着泗水州许教谕轻轻的一句话,场中气氛骤然紧张了起来。
片刻之后。
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停在了泗水会馆之前,一个骑手冲入大堂,将一卷纸交给了大堂掌柜。
大堂掌柜当然不会放过这等露脸的机会,站在一把椅子上,高声道:“崇宁二十四年,丙辰科,会试,第二百五十一名至第三百名,以下老爷们高中!”
说着便扯着嗓子念起名字。
然后堂中不时响起几声欢呼。
三百个名额分到十三个州,虽然此地有两州之举子,也没多少人,所以,五十个名头念下来,仅有寥寥数人得中。
而见此情形,将整个大堂都挤满了的众人,更是紧张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掌柜的还没念完,第二份从二百零一名到二百五十名的名单又传了回来,便无缝衔接地直接念了起来。
“泗水州老爷徐讳大鹏,高中丙辰科会试第二百零八名!”
徐大鹏大喜过望,激动高呼,“我中了!我中了!”
程子云在一旁不屑道:“瞅他那样,中个二百多名,嘚瑟个啥啊!”
“诶,这二百到三百,都没夏景昀的名字,莫不是他还考得不错?”
“有可能,看来人家本事还是高呢!”
但是,接下来,第一百五十一名到第二百名,第一百零一名到第一百五十名,第五十一名到第一百名,程子云、曾济民等人也都取中了,但居然依旧没有出现夏景昀的名字。
不少人心头忍不住涌出一个念头:夏公子不会真的落榜了吧?
因为会元是要单独公布,所以下一匹快马抵达时,送来的是第二名到第五十名的名单。
在这份名单中,云梦州解元白云边,四象州解元童行瑞都名列其中。
但是,依旧没有夏景昀的名字。
同样,也没有那位龙首州解元于道行的名字。
于道行忍不住看向夏景昀,白云边、徐大鹏、曾济民等人也朝他看了过去,以及许多人也都默默将目光投向了夏景昀。
结合着现实情况,让谁在这两个人中选,也会认为会元会是这位出自文风鼎盛的龙首州的解元于道行。
“哈哈哈哈!”
一片沉默中,蓦地传出了一阵嘲讽的大笑。
徐大鹏愤然起身,看着发笑之人,“程子云,你什么意思?”
程子云丝毫不慌,“什么什么意思?老子取中了,高兴不行吗?怎么?你们那么霸道,还不让人笑了?”
接着他恍然大悟般看着夏景昀,“哦!抱歉,我没注意到夏公子落榜了。是我的错!诸位见谅啊!哎呀,说起来还真是可惜了啊,若非发生了这么多变故,夏公子或许是能取中的。不过就如你先前所说,不要气馁,来年再战便是,对吧?后年的乙未科,夏公子要努力啊!”
白云边等人都皱起了眉头,但又不好发作。
正迟疑间,又是一阵马蹄声响起。
但这一次,当先冲进房中的却不是先前的报信之人,而是江安侯府的大管家公孙敬,他目光扫视,瞧见了夏景昀的所在,一脸的激动,“公子,大喜啊!”
众人心头一跳。
公孙敬身后,泗水会馆的传信骑手也冲了进来,将手中字条递给了掌柜。
掌柜一看,高声念道:“泗水州老爷夏讳景昀,高中丙辰科会试头名会元!”
欢呼、雀跃、震惊、懵逼、议论、恭贺
整个堂中在片刻死寂之后,轰然爆发出了震耳的喧嚣。
会......会元?
不管是看好的还是不看好的,所有人都没想到,夏景昀能够直接杏榜夺魁,再中一个会元。
这可真应了先前那句话,如果人家这样都能考得一个好成绩,似乎显得他们这些刻苦准备温书的人也太无用了些。
但事实就是这么残酷,人家就是在这样的情况,力压数千从各地脱颖而出的举子,生生地考了个会元。
有人震撼,有人欣喜,有人感慨,有人艳羡,有人嫉妒,但也有人无地自容地尴尬。
程子云脸色涨红,忽然很后悔,自己为什么就不能多等上片刻,等着尘埃落定再出来呢?
他默默挪动脚步,想要悄无声息地缩回自己的位置,但有些事既然做了,就必然有人记得。
“诶,程子云,你躲什么啊?刚就是你说要让高阳再等三年吧?”
徐大鹏可不惯着这些臭毛病,更何况对方阴阳怪气的对象还是他佩服的高阳兄,毫不留情地开口输出。
程子云尬笑两声,“我刚才这不是在担忧嘛。也是在安慰高阳兄呢。”
徐大鹏冷哼道:“是么?原来这是安慰啊?那我也安慰你一下呗?你虽然这次名次不怎么样,殿试的成绩可能还会更差,但是别灰心,成绩差也不是当不了官,大不了在小官小吏的位置上厮混一辈子,来生还有机会的,好好努力。”
程子云勃然大怒,“徐伯翼,你欺人太甚!”
徐大鹏怡然不惧,声音同样拔高,“就只有你能欺负别人?别人只要还击就是欺人太甚?世间的道理都让你占完了?岂有你这等厚颜无耻之人!”
双方眼看就要扭打在一起,成教谕和其余的举子连忙将二人分开。
一片嚷嚷声中,白云边淡淡道:“鸣蝉嘲山默,飞鸟凌碧霄,无知难自见,山重白云高。”
一片哄笑声中,程子云的脸霎时间涨得通红。
都是读书人,最是吃这种带着文化的嘲讽,而这样的嘲讽也最容易被传播。
夏景昀没有装什么好人,出来劝阻,对方敢跟跳出来生事,那就要做好被打脸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