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及此,他顿觉压力陡增。
船老大见夏景昀面色不对,连忙安慰道:“不过咱们龙首州整体上还是颇为安稳的,州牧大人武将出身,实力强大,但凡有冒头的大匪大寇都能镇压,至少在龙首州境内,还没什么流寇坐大,比起其余州政令不出城的情况不知道好到哪里去了。”
夏景昀缓缓定下心神,自嘲地笑了笑,“我等欲在龙首州做些买卖,确实比较担心龙首州内的治安,倒是让船家见笑了。不知船家可知这龙首州之内,可有什么豪门大族,各方势力如何?”
“以尊客这等气度实力,定能在龙首州内吃得开的!”
船老大先是吹捧了一句,接着道:“龙首州的势力并不复杂,说起来就是四大家族,萧、胡、叶、于。尊客是中京来的,应当知道萧家吧,先皇后的娘家,萧家如今的头面人物就是如今咱们龙首州的州牧萧凤山萧大人了。”
“胡家,在前朝就有了,在我们龙首州扎根数百年,如今是龙首州最大的地主,胡家雅苑也是龙首州首屈一指的园林别院。”
“叶家,乃是漕帮帮主家门,尊客或许不知道漕帮,他们勾连南北,内门外门帮众合计数万,在两淮境内,漕帮所过之处,哪怕那些占山为王的贼寇都不敢为难。”
“于家,则是龙首州第一等的诗书门第,祖上接连有高官入仕,地位崇高。说起来,于家这一辈的公子,也是倒霉,去考个科举,却遇上这等事,但听说他回来之后,却并不气馁,依旧刻苦攻读,想来三年之后,怕是能为我们龙首州中一个状元回来呢!”
夏景昀闻言也不由轻笑,于道行当初会试意外落榜,众人都以为是发挥不佳所致,但后来才知道,本来是要将其点为第二的,但谁知道阅卷官将烛花掉落在他的卷子上,将答卷毁了,无奈只能判其落榜。
虽然阅卷官事后得了惩治,但结果却不能更改了,想想也着实是百年难遇的倒霉。
他嗯了一声,笑着道:“于公子之事我亦有所耳闻,的确才学出众,此番若无那等事情的话,状元估计没那夏景昀什么事。”
“可不是么!公子这话可说到点子上了!”
船老大一拍大腿,对夏景昀的话露出由衷的赞赏,“看来你也是个识货的!不止是于公子,我们萧州牧当年也比那个什么夏景昀还要风光。”
“他是德妃娘娘义弟,咱们州牧可是皇后娘娘亲弟,他考个科举中个状元,咱们州牧随军直面北梁蛮子,领军斩首数百,立下大功,而后由武转文,官至一州州牧,哪点比他差了。也就是时间长了,大家都忘了罢了。”
被这么骑脸输出,夏景昀也并不气恼,反倒啧啧称奇,“没想到州牧大人竟还有这等经历,实在是令人惊叹。”
船老大自豪点头,“所以啊,那些在外面吹得神乎其神的人,我们都不咋当回事,有本事来龙首州当面比划比划?是吧?”
“说得好。”夏景昀笑了笑,“来,我敬你一杯!”
一杯酒下肚,见夏景昀不再开口,船老大也识趣地起身,“在下就不多叨扰了,尊客有什么事情随时呼唤我等便是。”
夏景昀点了点头,“好,多谢船家。”
船老大走出去,忽然一愣,倒是忘了借这个机会问问对方姓甚名谁,是何来路了!
转念一想,管他什么来路,跟自己也没关系,反正又不可能是那个钦差夏景昀。
等船老大走了,陈富贵看着夏景昀,“公子,我感觉这人说话有些过于夸张了,如果真像他说的这样遍地贼寇,我们在中京,岂能半点传闻都听不见?中枢诸公都是聋子不成?”
夏景昀却摇了摇头,“或有夸张之处,但大体应该没差。前些日子我跟卫老看过户部的资料,最近几年虽然屡屡加派,但收缴上来的赋税总量也都只是跟往年勉强持平。”
陈富贵瞪大了眼睛,夏景昀解释道:“先前是秦惟中主政,他身为奸相,民不聊生就有他一份,而且陛下也想听那四海升平的谎言,他会做的,自然是粉饰太平,为陛下展露出一副太平盛世的景象。而那些敢于直言的人,也在陛下和他的联手之下,被驱逐出了朝堂,这些消息自然不会散出来。”
“至于秦惟中倒台之后,那些有本事阻断言路的中枢重臣,眼下谁不希望搏一搏相位,又有谁愿意冒着天下之大不韪去戳破陛下圣君的美梦。”
陈富贵拧着眉头,“那黑冰台呢?”
身为直属陛下的私人机构,在陈富贵看来,自然会将真实情况奉上,让君上了解到天下真实的情况。
夏景昀眯起眼睛,“黑冰台也是人组成的,是人就会有情感,或许他曾经试着对陛下如实相告,但当发现陛下不喜欢听这些之后,你说他会怎么选?”
他轻轻叹道:“更何况,陛下真的在乎真相,想听到真相吗?”
陈富贵心头一震,沉默了一阵,以他自小听到的宣传和受到的教育,让他很难说出那句话。
但夏景昀帮他说了,“使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独夫之心,日益骄固。天下崩坏至此,真正的罪魁还是在那龙椅之上啊!”
说完他看着一脸紧张的陈富贵,笑了笑,“不必如此紧张,我是不会造反的。只不过,明白了问题的症结在哪儿,我们才能对症下药罢了。”
陈富贵悄然松了口气。
夏景昀见状也是轻轻摇头,不提什么战乱伤民至深的理由,单看陈富贵就知道,一个存在了三百多年的王朝,在百姓心头的地位又岂是随随便便轻轻松松可以被取代的。
数日之后,船行到了楚宁县的邻县西楚县境内。
船老大和夏景昀都站在甲板上,船老大开口道:“尊客,此处距离楚宁县不过半日,要不我们还是直抵楚宁县吧?”
夏景昀笑了笑,“你放心,不少你一分船费,只不过我等是来做些买卖,想着还是能多在地方走走的好。不走远了,就这一县之地,稍稍看看。”
船老大看着这人还怪好的,也多劝了一句,“尊客莫看船行只需半日,你们若是走陆路,或许要两三日,而且小人先前与你们说过,这陆路之上,恐怕不太平啊!”
夏景昀点了点头,“好意我们心领了,但是既是要出来做事,不把情况查知清楚,今后可不好办。再说了,我家中这些护院也不是吃素的!”
船老大只好暗叹一声良言难劝该死的鬼,收了钱便由他们去了。
看着他们有说有笑,牵马徐行的样子,船老大默默按了按沉甸甸的银子,摇着头,吩咐起锚离开!
与此同时,中京城,江安侯府。
一支车队在侯府门口整装待发,随着一个富家公子打扮的身影快步登上马车,侯府众人齐齐恭送,车队便在一队持刀护卫的护送下朝着东门方向出发。
没有王命旗牌,没有什么遮奢阵仗,但许多人都知道,这是闭门筹谋多日的夏郎中,终于出发去往龙首州了。
于是,一支支信鸽振翅飞向天空。
“公子,你看!”
刚走上码头,陈富贵朝着路旁示意,夏景昀顺着望过去,脚下登时一顿。
只见一排土墙下,蹲着一溜蓬头垢面,衣不蔽体的孩子。
他们有大有小,小的手里还拿着个破碗什么的,大的则是空着双手,相同点是几乎每一个都是瘦骨嶙峋,显得脑袋十分硕大。
他们靠在一起,目光扫视着来来往往的人,而他们这一行能骑得起马,穿得起衣服的自然也在他们的目光注视中。
夏景昀牵着马上前,倨傲道:“你们几个,有谁知道这码头何处有干粮卖,带路,本公子有赏!”
陈富贵和一旁的护卫都颇为不解地看着夏景昀,印象中的公子不该是这个习性啊。
墙根下立刻站起一个年长些,约莫十三四岁的少年,“我知道。”
夏景昀随手指了一个也是十一二岁的少年,“你也一起,带路。”
码头上过往的路人瞅了一眼,便无趣地收回了目光。
两个少年很快便把夏景昀带到了一个烧饼店前,一边吞着口水,一边道:“这儿就是了。”
“去去去!还敢过来,看老子不打死你们!”
刚说着,烧饼店的伙计就提着棍子撵了出来,好在被夏景昀的护卫拦下。
夏景昀把陈富贵拉过来,在他耳畔小声说了几句,陈富贵眼前一亮,点了点头。
他先走过去,从兜里掏出几个铜板,扔给那两个少年。
看着不住感恩戴德的少年,他叹了口气,“罢了,本爷发个善心!掌柜的,给我包十个烧饼。”
摊主会为难这些少年,但自不可能违逆夏景昀一行,立刻将十个烧饼包好递给陈富贵。
陈富贵拿着烧饼,连着油纸袋一起放在了一个少年的掌心,若有深意地道:“拿好了,别被人给抢了。”
那个少年先是不解,旋即神色一动,接着腿就是一软,陈富贵却猛地变脸,“婆婆妈妈的,算个甚男子汉!赶紧滚!”
两个少年被这声喝骂骂愣了,而后才快步离开。
夏景昀等人也在这儿买了几十个烧饼,各自装进行囊,又顺道问了一下去往楚宁县的路,便牵马前行。
等走出一段儿,到了个无人处,一个护卫忍不住问道:“公子,您明明是想要帮他们的,为何先前要做出那等言语?”
夏景昀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而是问道:“你知道他们那样一群人坐在那儿,意味着什么吗?”
陈富贵开口道:“意味着他们都是孤儿。”
“是啊!”夏景昀点了点头,“一群孤儿,最大的不过十三四岁,里面还有三四岁的小孩子,我若是对其和颜悦色,关爱有加,你们猜猜会发生什么?”
众人会来当这个护卫,自然都是草根出身,被这么一点,立刻便反应了过来。
自己一行一看就财大气粗,若是那般,码头上的地痞流氓多半就会去逼问他们的好处,到时候,给的赏钱不仅落不到这些可怜孩子的手里,或许还会成为他们的催命符。
“公子思虑周全,我等佩服。”
听着手下人的吹捧,夏景昀意兴阑珊,“我让陈大哥借着给烧饼的机会悄悄给了他们一点碎银子,争取让他们能活下去,但是这个天下要活不下去的,又何止他们这么几个。”
众人举目四望,只见村庄残破,四野皆荒,能瞧见的行人,都是衣衫褴褛,面有菜色,想起中京城的歌舞升平,不由默然。
“我们当然可以救他们,但是这个天下还有无数这样的人,比他们还要凄惨的人,我们救得过来吗?”
夏景昀看着沉默的众人,忽然一笑,“救得过来的。只要想办法让这个天下重新太平起来,就能让这些人都能找到活路,安居乐业,不是救一个,是救整个天下!我们越快达成这个目标,他们活下来的机会就越大!”
他翻身上马,轻夹马腹,一抖缰绳,“诸君,我们一同努力吧!”
陈富贵和众人只感觉热血上涌,“愿随公子!”
而后齐齐上马,策马跟上。
豪情在胸口激荡如火焰,但还没燃烧多久,眼前的一幕就将心头的火尽数浇灭。
前方的官道上,一根树干横在路中,拦住了众人的去路。
而在众人勒马的时候,随着一阵鼓噪,从官道两侧的林中,冲出了几十个手持木棍铁锹的汉子。
三面合围之下,一个持刀壮汉走了出来,袒着长毛的胸,大马金刀地往树干上一坐。
先是用手指抠了抠牙缝里的肉,接着又嘬回了嘴里,冷冷地瞥了夏景昀等人一眼,
“诸位,我们求个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