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一点都不后悔,她也是人,在这最脆弱的时候,见到了那个愿意为她身临险境的男人,让她心头那恨不相逢未嫁时的痛苦又清晰得痛了起来。
十六岁入宫,没有出生背景的她,先在宫中谨小慎微又胆战心惊地待了三年,直到在某一天,她抓住了机会。
才人、美人、婕妤、昭仪
一步一步,诞下皇子,最终走上贵妃之位,她的心中,没有喜悦,有的只是一天比一天更多的担忧,和愈发谨慎,如履薄冰的小心。
原本那份还曾经萌生过的爱,在认清了陛下的真面目之后,彻底死去。
她以为,她这一生,就只能这样了。
但是,她遇见了夏景昀。
而后,一桩桩,一件件,情愫在压抑下,依旧顽强滋长。
而她本以为,自己能够永远压下这些。
但随着这一场落难,在那些看似穷途末路的关头,她想开了许多。
那些想法,那些意料之外的情感激烈地冲动,在这件暗无天日四下无人的房中放大,让她在那一瞬间,做出了从未设想过的大胆选择。
她真的很想与他就此双宿双飞,但她知道,那不可能。
不说他那些天造地设的天成佳偶,不说他背负的那些期望。
只说如果她退了,夏景昀的满腔抱负,那经世济民的宏愿,就失去了保障和支撑;
但如果她留下,以先帝嫔妃、皇子生母、未来可能的太后之身份,她的余生就又将重归孤寂。
她没有大胆到认为那个时候的她就可以肆无忌惮地无视礼法和天下人论。
她做出了选择,即使那个选择很痛,即使那个选择是牺牲自己。
即使这才刚刚是温存过后。
但这就是她,就是那个能够凭借一己之力,在后宫中厮杀出一条血路的超品皇贵妃。
如果真的说要后悔,现在的她,开始担心起了夏景昀。
担心这件事情如果暴露,会不会给他带去不好的影响。
更担心他会因为这譬如朝露的故事,影响到了心境的平稳,继而产生一些意料之外的想法。
希望自己刚才的话,已经说得足够清楚。
她低着头,任由遗憾的泪水无声地落着。
“我把情况跟阿姊说清楚了。”
在宅院之中,夏景昀看着冯秀云,“这些日子,你们有什么别的事情吗?”
他听懂了德妃的话,此刻激情退却,有几分后悔,也有几分难过,但嘴上自然不可能透露分毫。
冯秀云看着他,轻轻笑着道:“没有,当日逃出来之后,吕先生带着我们换了好几个地方,最后落脚在此处。我们几乎不知道什么外界的变化,那些事情都是苏先生和吕先生在操持。”
夏景昀点了点头,“这些日子,太子他们也潇洒够了,该是我们反击的时候了。你就陪着阿姊,好好等着。”
冯秀云嗯了一声,忽然轻声道:“娘娘这些年其实挺苦的。”
夏景昀诧异扭头,冯秀云却摆了摆手,“没什么,时候不早了,先歇着吧,明日跟苏先生和吕先生见面,你们还有大事要商量。”
【自古帝王继天立极、抚御寰宇,必建立元储、懋隆国本,以绵宗社无疆之休。朕缵膺鸿绪、仰惟祖宗谟烈昭垂,付托至重。承祧衍庆、端在元良。
临江王泰,先帝第八子,日表英奇,天资粹美。兹载稽典礼,俯顺舆情,谨告天地、宗庙、社稷。
于太初元年六月十六日、授其以册宝。立为皇太弟,正位东宫!以重万年之统、以系四海之心!】
翌日,一封诏书,如惊雷一般,炸响了整个京师。
丞相万文弼站在府中,望着窗外,沉吟不语。
身后的幕僚看着他的背影,心头也是颇为感慨。
你说他混得不好吧,以前当了数年副相,如今更是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文官之首,一朝丞相;
但你说他混得好吧,以前在一代权相秦惟中手底下,就是个应声虫,压根不敢有什么反对意见,啥权力没有,如今成了首相了,副相变成了萧凤山,于是他又成了站在丞相位置上的祥瑞,依旧啥权力没有。
这位宦海沉浮,熬过了秦惟中的老人,自然也是想过要去攫取权力的,他所希望的路子就是英国公。
如今也唯有英国公可以跟那位身为陛下舅父,又文韬武略无一不精的萧相国争锋了。
而英国公要想扩大自己在朝中的势力,也必然有在文官一系扩大影响的需要,双方几乎可以预想到会一拍即合。
但就在万文弼准备今日放衙便去英国公府拜会的时候,这封诏书给了他当头一棒。
陛下册封了临江郡王为皇太弟。
这当中的信息量不可谓不大,算是给先帝离奇驾崩的猜测又拆掉了一层伪装,同时也给未来的朝局埋下了一层隐患。
但不论将来如何,对现在而言,或者准确到最近一两个月而言,英国公和陛下之间是不会有什么明面上的交锋了。
英国公得买陛下这笔账啊!
而几个月之后,待陛下在萧凤山的帮助下,慢慢稳住了朝局,那时候,很多事情都晚了。
万文弼轻叹一声,“看来大局已定,徒劳亦是无用了。”
“子元兄,别犹豫了,陛下这一封诏书下来,将英国公死死绑在了自己的战车上,我们的选择无非就是陛下和英国公两方而已了,没别的出路了。”
“玄灵兄,德妃固然仁厚,夏景昀也的确身负经天纬地之才,但是如今,大局已定,他们翻不起风浪了。我准备去投英国公的门路了,你也好好想想吧,官场之上,一步快,步步快,位置就那么多,你要抓紧啊!”
“子泽兄,你说真的一切已成定局了吗?”
翰林院中,徐大鹏看着曾济民,神色憔悴,眼神亦是充满着疲惫和无奈。
曾济民本想着调侃一句你这个高阳兄的绝对信徒难道都不相信高阳了吗,但想到如今的现实,心头也升起一股无力,只好违心道:“高阳非是常人,我们看不透的局面,或许他能想到办法的。”
徐大鹏闻言一振,“也对!高阳总是能够创造奇迹,说不定此番他就能够以我们想不到的方式翻盘!”
曾济民:
你这么好哄的吗?
“大人。当早做决断了。”
京兆府,幕僚站在京兆尹韩学明身旁,轻声开口。
他所说的决断,是让韩学明尽早拿下京兆府都尉邢师古,向萧凤山投效。
随着卫远志的落马,王若水的反水,德妃一系的全面崩溃已经被拉开了序幕。
上面给出了信号,下面自然就会有趋炎附势见机得快的人跟着行动。
许多封奏折从兰台、从各部飞出,呈到中枢和陛下跟前,换来的是一个个德妃一系官员的落寞,和他们亲眷的哭嚎。
邢师古,作为德妃一系中也多少排得上号的人,却意外地躲过了这场风波。
因为,在他头上,有个坚定地护着他的京兆尹。
但如今,还能护得住吗?
韩学明平静道:“你觉得邢都尉是好官吗?”
幕僚有些跺脚,“大人,现在不是讨论是不是好官的时候啊!”
韩学明答非所问,望着窗外,“是啊,这么好一个官,为什么不能用呢?”
他转身挥了挥手,“去忙吧。”
幕僚叹了口气,摇头而走,这一刻,他已经在心头想着,自己是不是也该谋谋后路了。
邢师古的家依旧在那处陋巷,公孙敬送给他的宅子他并没有要,也没有什么贪腐,额外增加的俸禄也都拿来改善了自家生活。
走回巷子,他瞧见了倚门而望的夫人。
自打事发之后,夫人每日便都要这般,明明于事无补,却总想求个心安。
邢师古笑着上前,“我自问心无愧,不会有事的。”
这跟你心头有没有愧没关系啊......夫人抹了抹眼角,“走吧,进去歇着,晚上我买了只烤鸭。”
烤鸭......邢师古看着夫人,明白了她的选择和安慰,欣慰地笑了笑。
“囡囡呢?”
“出去玩去了。”
就在这条巷子不远处的另一条巷子中,几个小姑娘正一起笑着闹着。
一个年轻男人走过去,手里掏出几个小货郎的玩意,“大叔教你们唱首歌好不好啊?你们学会了我就把这些东西送给你们。”
“好呀好呀!”
一个个小孩子看着那东西两眼放光。
年轻人轻轻念道:“日月正当空,凤狐绕孤松,先有子弑父,后有弟杀兄。”
小孩子们跟着念着,然后领着礼物满意地离开,蹦蹦跳跳地唱着。
“日月正当空,凤狐绕孤松,先有子弑父,后有弟杀兄。”
清脆的童声,不多时,便响彻了整个中京城。
“听说了吗?今日城中传着一首童谣。”
“童谣而已,这么大的人了,还听那个?”
“就像青楼里的姑娘有不同,这童谣和童谣,那也是有差别的。”
“哦?你这么说我倒是有点兴趣了,说来听听?”
“听好了,日月正当空,凤狐绕孤松,先有子杀父,后有弟杀兄。”
中京城的酒楼里,几个汉子正聚在一个雅间,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但当这句话一出,屋子里所有人都愣了。
咕嘟。
有人咽下了刚才含在嘴里的茶水。
“这......这是......”
一个人结结巴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但这世上永远不缺少卖弄自己那点知识的人,一个汉子开口道:“日月,合起来不就是当今陛下的名讳么,日月当空,说的就是陛下登基,凤狐绕孤松,副相萧凤山,黑冰台的阎王,英国公的那个松字,说的正是这三方合力,将陛下推上了皇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