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兄高见,如此在下就放心了!”
主位上,项希远举起酒杯,高声道:“诸位,广陵州之大局,有赖诸君,让我们共饮此杯,共得长久!”
州牧府中的欢宴声传不到城外的江边。
秋雨在江面上织就一张如梦似幻的雾,又似一层遮人视线的珠帘。
在江面上,十几艘战舰顺流而下,在波涛的涌动中,无声地滑向金陵水军的所在。
江边的一处望楼上,牛海龙慢慢沿着阶梯走了上去。
身为金陵水军的一个初等斥候,他担负不起父母希望他成为海中之龙的期望,只能作为斥候的最底层,在夜深人静最不好的时候,孤独地守望在望楼之上。
守望敌军,如同守望他那虚无缥缈的未来。
但他不是一个敷衍的人,即使是在这样境遇下,他依旧坚守着自己的职责,没有如其他人一样窝在望楼背风的角落睡觉,也没有因为今日城中大人物说了敌人不会再来而放松警惕。
他只是如标枪一般立着,目光扫过平静的江面,注视着一切可能的动静。
什么都没有。
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徒劳,并没有因此而放松,一手拄着一杆长矛,身形似要和长矛比拼着挺拔,目光在自己的值守时间之内,没有一丝的懈怠。
夜渐渐深了,城里的大人物应该已经在尽兴之后,疲惫地睡下了,那些传不到他耳中的欢笑声想来也已经没了。
秋风渐渐带着寒意浸染着整个水军大营,营中的将士想必也已经头枕着波涛,睡梦中露出幸福的微笑。
牛海龙深吸一口气,打了个寒颤,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手脚。
当他拿起长矛,将目光再投向江面,忽然就瞧见了一团团黑影如无声地幽灵,顺着江涛,朝着水军大营而去。
“敌袭!”
他立刻手忙脚乱地抓起手边的号角,吹出了一声秋夜里悠远的呜咽。
但一道寒光陡然在瞳孔中放大,来不及躲闪的他,胸口一痛,仰面栽倒。
但他的敬业和努力没有白费,那一声警醒终究是唤醒了望楼下的水军同袍。
于是乎,连绵的号角声,在秋夜的寒风中,接连响起。
水军的战船也被陆续惊醒,纷纷行动,冲向了那一艘艘如幽灵般顺江而下的战舰。
敌袭的战舰上,眼见无法偷袭,瞬间点亮了灯火,照亮着暗夜的江面,一场本该是偷袭的屠杀,因为一个认真的哨兵,变成了短兵相接的战斗。
当焦急的情报传入了州城之中,从美妾宽广的胸怀中醒来的广陵州牧项希远被吓醒了大半的醉意,披着外袍匆匆登上城墙,远远眺望着那支自上游而来的舰队,拍着冰冷的城墙砖石破口大骂。
“他娘的,我就知道,苏家老狗不是什么好东西!就这还想着偷袭老子的金陵呢!”
他神色一厉,看着那些并不算大的战舰,冷喝道:“传令!水师齐出!务必要全歼这支舰队!让苏家老狗知道,老子的金陵不是那么好打的!”
随着鼓号和旗号,金陵水师的战船看似缓慢实则迅速地集结逆流而上,楼船扬起拍杆,裹着铁皮的撞船蓄势而列,游弋的快船上士卒引弓待发。
杀气,在悄然凝结。
面对着金陵水师的高船巨舰,这十几艘偷袭不成的中型战舰似乎已经注定了那不可避免的陨落命运。
一片喧嚣之中,宽阔的江面上,没有多少人注意到了从那些的战舰上,跃下了几十上百的黑影,落入江面,旋即消失不见。
这当中并不包括站在一艘楼船高处的金陵水师副统领孙安水,那一个个如下饺子一般的黑影,瞬间让他后背一寒。
还不等他喊出声来,天边划过了一阵绚烂的流星雨。
当那流星雨砸落眼前,他才反应过来,那根本不是什么流星雨,而是带着死亡光彩的火箭!
火箭精准地扎在了那些原本以为装满了甲士水军的战舰,提前被淋上了油,堆满了可燃之物的楼船,霎时间迸发出灿烂的光。
美丽,绚烂,夺目,秋雨不能减之分毫。
但在金陵水师的眼里,却仿佛是天底下最恐怖的魔鬼。
“调头!”
“转舵!”
“避开他们!”
焦急的叫喊猛然响起在江面上,但为时已晚。
十几艘燃着火的中型战舰悍然撞入了猝不及防的金陵水师舰船群中。
火光飞快地蔓延开来,仿佛在江面上燃放了一场盛大的烟火。
孙安水一边竭力指挥着水师将士们躲避逃亡,一边扭头一看,登时头皮发麻,魂飞魄散。
只见一艘和他们水师楼船几乎一样大小的巨舰划破暗夜,悄然而至。
在它身后,一艘,两艘
如同潜伏在暗夜之中的杀手,在金陵水师一片混乱之际,露出了嗜血的獠牙!
“敌袭!”
孙安水拼尽全力地嘶吼着,城墙上,项希远自然也注意到了他们的动静,登时吓得面色一变,旋即发狠道:“传令,各处兵员支援水师!务必保全水师战力,不论花费多少代价,一定要将这伙贼人全歼于此!”
一旁的将领面色微变,张口欲言,项希远扭头喝骂道:“聋了吗?快去啊!”
将领连忙抱拳应下,转身匆匆而去。
他走了,别人却来了。
一帮城中士绅匆忙而至,“大人,可是敌人袭来了?”
项希远此刻在这些人面前却一脸信心满满,遥指着不远处的江面上,“无妨,敌人施了些诡计,但我水师战力强大,诸公且与我一道看将士们如何致胜!”
青龙口,位于金陵城的东北江面,往日此间也驻扎着将近三成的金陵水师,为的就是防止从淮入江的北面之敌。
但此刻,随着上游大战的展开,军令之下,此间已尽数空虚,只有几队老弱聊作值守之责。
秋雨淅淅,这些人都只在营中休息,可不愿冒着那凄风冷雨地去作那无谓的瞭望。
江二是个水师中的老卒了,此刻和一帮同袍在营帐中歇着,忽然耳中听到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他伸脚踹了踹身旁的人,“诶,你听见了吗?外边好像有动静!”
“你年纪大了,耳屎堵住了吧?”一旁的汉子不耐烦地翻了个身,裹了裹身上臭烘烘的被子,继续睡着。
江二毕竟是个老卒,又听了一下,似乎的确有声音,当即穿上鞋子,披着衣服,走了出去。
掀开营帐,一股寒风吹来,但下一刻他便浑身陡然僵住。
只见如潮水般的甲士正沿着他们的所在,冲向城中。
他正要开口,一道刀光便猝然亮起。
滴答滴答,刀尖上滴落的,不知是带着血的雨水,还是带着雨的血水。
江面上,战斗已经进入了最胶着的阶段。
虽然金陵水师遭受重创,又是逆流,但是毕竟主场作战,舰队人员队伍都远胜于这支奇袭的水师舰队,在慌乱之后,在城头大人物不惜余力的支持下,他们还是顶住了压力,没有演变成溃败,而是重整旗鼓,渐渐稳住了阵脚。
双方就此开展了谁也无法取巧的血战。
金陵城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被江面上的战斗所吸引,谁也不知道,东面的城门下,一队黑衣人冲到了城门口,在一场几近无声的屠杀过后,悄然打开了城门。
潮水般的甲士顺着城门涌入。
几队小乞儿在领头人的带领下,蹦蹦跳跳地穿过街巷,嘴里大喊着,“官兵破城,州牧已死,投诚效命,过时不候!”
清脆而稚嫩的喊声,在雨夜之中传进了一处处府邸,一个个大院,带去的全是恐惧和惊惶。
一个穿着朝廷官兵甲胄的军士匆匆登楼,来到项希远面前,看着被一群士绅簇拥着的州牧,高喊道:“大人不好了!有城中大族献城,数万龙首军已经进城了!”
“什么?”
项希远匆忙回望,只见城中一道道举着火把的长龙穿梭,正朝着州牧府冲去。
项希远一把揪着那军士的衣服,“你说他们是什么人?”
那军士却悄然从腰间拔出一柄匕首,准确地扎进了项希远的胸口,“我们是龙首军!”
他旋即面朝着惊骇欲绝的城中士绅和瞬间围过来的城头将士,怒喝道:“朝廷大军已破城,项希远已死,金陵败局已定!想活命的,速速投诚!”
一众士绅愣傻了,忽然有个士绅看了一眼下方的战况,一咬牙冲出来,从一旁军士手中接过刀,一刀砍在了项希远的尸身上。
“金陵陶家愿随王师!”
有人带头,立刻就有第二个人冲了上来,拿过刀砍了下去,“金陵薛家愿随王师!”
“金陵贾家愿随王师!”
“金陵曹家愿随王师!”
一声声的高呼,一刀刀的劈砍,项希远已经血肉模糊,而随着城上守军尽数缴械,金陵城的大局也就此彻底安定。
那军士靠着城墙,后背已经尽数被冷汗湿透,指尖和小腿依旧在兴奋地颤抖着。
但他们,赢了!
江面之上,洞庭水师统领周公进抹了一把脸上的雨,骂道:“他娘的,赵老庄主那边怎么回事!再没动静老子手底下的儿郎们就要死光了!”
话音刚落,城头之上,猛地响起一阵齐声呼喊,“金陵城已破,项希远已死,投降免罪!”
火把照亮了城头,照出一张张清晰的旗帜。
【白】。
“本官白云边,贼首已死,余罪不究!速速投降,免死免罪!”
官兵们齐齐将他的话复述出来,高呼声响彻在夜空,震碎了一切抵抗的胆量。
金陵雨夜,彻底安静下来。
大夏崇宁二十四年秋,新帝继位第三日,洞庭水师、龙首军奇袭广陵州,白云边雨夜下金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