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过了几个晴日,昨儿夜里又下过一场雨。雨后的空气散发着泥土的清新,晨光洒落照在院中石榴树上,地面便多了几道斑驳的影子。
用过早膳,柯信又出了门。
尚听礼想着验收一下文惠看话本的进度,便去了荣华堂。
才到堂屋外的廊上,便听得文惠欢愉的笑声:“好啊好,这才是储君应做之事,有这般为民着想的太子,乃是我天诏百姓之福哪。”
尚听礼顿了一下,遂走进去见礼:“给母妃请安。”
这是王妃特许的,她与世子兄妹几个来请安时,下人不必通报。这份特殊,便是王爷来荣华堂也是没有的。
文惠脸上仍旧挂着笑容,和煦道:“阿礼不必多礼,快坐。”
“谢过母妃。”
尚听礼坐下后,说道:“方才在外头便听得母妃欢乐的笑声,不知母妃因何事高兴,可否说出来让我也开心开心?”
【似乎与太子殿下有关,只是方才听不太清。】
想着她上回去南梧时不止是祭拜故去父母,也有忧心南梧百姓的意思。文惠当即便道:“当然可以。”
她看了眼文嬷嬷:“嬷嬷你来说吧,快快告诉世子妃,我是因何事笑开怀。”
“是。”
文嬷嬷笑容可掬地站出来道:“还请世子妃容老奴慢慢道来。”
尚听礼颔首浅笑:“嬷嬷慢慢说便是。”
文嬷嬷便慢慢说起:“咱也是今儿才得知,原来您和世子到南梧去那段日子,太子殿下竟也到那边去寻人了。这一去可不得了——”
尚听礼边谢茶,边点头。
【确实不得了,都不需我出力,太子殿下就发现了南河的潜在问题。】
她在听文嬷嬷说话,文惠也在支起耳朵听她的心声,心下也是一番惊讶,竟是这样,难道是储君的敏锐?
她原先以为,巧合之下,此次太子所做之事,多多少少都有这儿媳的推波助澜,没成想竟是这样的结果——原来儿媳并未发力。
若真是这样,那这太子倒真是不辱没储君之名了。
“太子殿下一心为民,竟在那时察出南河的不对来,立马上书回京,后又同当地知府一同监工,将南梧城中那条南河街的堤岸拔高,并修建了大坝。”文嬷嬷说得有些亢奋,说到此处,她卖起关子来,“诶?怎么行动得如此突然?”
尚听礼十分捧场:“对呀,怎么会这么突然呢?”
“嘿,待老奴继续往下说——”
“嗯嗯,嬷嬷请说。”
文嬷嬷往下说道:“您不知道吧?前些日子,便是中秋那日阖家团圆时,南梧竟降下雷雨,并下如人拇指大小的雹子,本以为是场阵雨,不料那来势汹汹的雷雨却下了整整一夜!”
她说得绘声绘色:“第二日南梧便发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场水涝,好在有太子殿下的防患于未然领头加高加固的堤岸和修建的大坝,不至于河涨淹城。据说,若非是太子殿下的先见之明,那涨起来的河水能冲洗整个南梧的城街,将街道淹没不止,还会浸泡街边百姓的家。”
“如此可见,太子殿下做了一件多么正确的事情。”
文嬷嬷无比慷慨:“王妃乃是欣慰咱们天诏有如此贤明的储君哪!”
尚听礼惊叹:“殿下威武。”
【文嬷嬷果真有说书先生的天赋,不去茶楼说书怪令人可惜的。】
这话惹得文惠啼笑皆非。
【不过据嬷嬷所说,大涝是十七那日发的,可见南梧那场灾难般的大涝并未提前发生,如今也好在是成功渡过了。】
【虽说南河的大涝是预防到位了,村庄上的可就未必啊。】
尚听礼看向文嬷嬷:“不知嬷嬷可知,那些住在村子里的人家可受了影响?”
文嬷嬷笑着摇了摇头:“没呢,都好好的!”
尚听礼松了口气。
又听文嬷嬷道:“要说,这还得是尚大人的功劳呢!”她笑着看了眼尚听礼,“便是您父亲,尚澹尚大人。”
乍一听她提起父亲,尚听礼怔了一下。
文嬷嬷又开始絮絮叨叨:“听说,便是因着尚大人过去教给庄稼汉的本事,才让他们的庄稼也逃过一劫。”
“主要还是他们学到了真本事。”
尚听礼笑了笑,听着她提起了父亲,便有心探问一番。
她问道:“不知母妃旧时与我娘可认识?”
说句实话,她对父亲母亲的过去一无所知,所有关于父母的事情皆是她那双眼睛所看到的东西。可她看不见的时候,父亲母亲又是什么样子的呢?
她早就好奇了。在父亲为先皇钦点的状元郎却外放悬河镇时,在父亲明明有能力进京述职却在南梧待了十几年时,在母亲说家中不求大富大贵只求暖衣饱食时……
她的直觉告诉她,当年一定发生过什么大事。
“你娘啊……”
文惠垂眸轻叹,似乎陷入了回忆里,良久后,她抬头浅笑道:“是个才貌无双的妙女子。”
“不过可惜,母妃过去与她不甚相熟,只是点头之交。”
【唉,那看来母妃也未必知道当年的事情了。】
“这样啊。”尚听礼弯弯唇角,没再多余问旁的关于母亲的事情,因为她知道,一个人与一个人不熟时,一般都不会太关注别人的事情。
文惠端茶饮了一口,眸色微动,当年的事情?
那可不是什么好事情啊。
“对了,母妃。”尚听礼问:“我前些日子送来的话本,您看了多少啦?”
【可得好好看看啊,宠妾灭妻的男人都要不得。】
“咳——”
若非那口茶喝得快一些,文惠只怕要呛个半死,连忙放下茶杯,用帕子擦了擦嘴角,才道:“看了一些。”
“母妃觉得那话本子如何?”
“读起来总有股气凝在心口散不开,那男角儿简直欺人太甚,本就是以女角儿的家底发家,最后步步高升却纳进美妾,将美妾宠得不着边际,把糟糠妻踹到一边去,那女角儿可怜见儿的,却立不起来不懂反抗,这结局难过得叫人心寒!”
文惠说时眉头紧锁,可见是真觉得有气难散。
【是啊,所以才让您多看几本嘛,为的就是日后王爷这般对您的时候,您能立起来反抗啊!】
【可莫要像上辈子那般毫无察觉,又吊死柴房啦,您要知道,您的死活,那些小人可不在意,倒是会叫在意您的人伤心难过。】
文惠蓦地捏紧手中帕子。
“您慢慢看嘛,这才看了一些,后头没看的话本子的内容许是就不会这么气人了。”尚听礼安抚道。
她搬来的话本,不全是这样令人生闷气的结局,也有女角儿最后幡然醒悟报复负心人的。
照王妃的说辞,应是还没看到这些。
文惠道:“说得也是,我晚些时候便接着往下瞧瞧剩下的吧。”
……
开阔的池塘,池水随微风泛起涟漪,碧翠圆盘映满目,其间红妆胜妖娆。
亭中有人执棋落子,棋子落到棋盘上,发出清脆响声。
有人慢悠悠地开口:“倒是许久不见星臣来我这儿了。”
柯信落下一枚白子,回道:“霁华兄忙着沙北的事情,我总不好到沙北去坏你好事。”
“哦?可我从沙北回来也见不到星臣一面。”
柯铭落下一黑子,堵了他先前落下的那颗白子。
柯信又不紧不慢地落下一枚白子,笑道:“霁华兄也知道,我如今娶了妻,别的不说,岳父岳母还是要去祭拜的。”
“所以你先前去了南梧。”柯铭是在陈述这件事。
他知道,柯信娶的女子乃是义忠侯府的表小姐,也知道这位表小姐的父母是谁。
柯信说道:“我岳父岳母便葬在南梧,我过去也是应当。”
柯铭再次步步紧逼,将黑子堵在他的白子后头,却笑得温和道:“大哥在南梧做的事情,星臣便一点也没有参与?竟连只言片语也未得到。”
“啪——”
柯信又落下一颗白子。
他遂朝对面之人拱手,苦笑道:“说来惭愧,我同内子到南梧时便去了我岳父岳母留下的庄子上,直到祭拜完我岳父岳母,我都未曾好好逛过南梧。是以,并不知晓云宴兄竟也在南梧,居然还兴建了河堤大坝。”
柯铭扬唇轻笑间落下最后一子,“你输了。”
柯信再度抱拳:“霁华兄厉害,我心服口服。”
“这么说来——”
柯铭饮了一口茶,“星臣是真的不知大哥所做之事?”
柯信脸上划过一抹赧然,终是摇头道:“此事算我辜负霁华兄,云宴兄实在瞒得太紧。谁能想到他竟会到南梧去寻人呢?就更不会有人能想到他在南梧寻人的同时,竟还做了这么一件事。”
“喝茶。”柯铭替他斟了一杯茶。
“谢过霁华兄。”柯信道了谢,端起茶杯饮下一口。
柯铭指尖在桌面上轻点,过了好一会儿,说道:“这事终究怨不得你,如你所言,大哥他确实瞒得太严密了。”
柯信放下茶杯,再一拱手道:“多谢霁华兄理解。”
柯铭微微一笑:“不知星臣可知,大哥他到南梧去寻什么人?”
柯信实诚地摇头。
“若此事不爆出来,我连云宴兄到南梧去都不知。”
“也是。”柯铭轻轻点了点头。
清风拂面,荷香入鼻。抬眼望去,阳光之下,粉色荷花仍亭亭玉立。
柯铭起身,走到阑干处,背手而立,目光掠过满池芬芳,嘴角微微勾着。
“说来,星臣好像也没做什么于我有用的事情啊。”
柯信起身站到他身旁,弯唇一笑:“霁华兄要这般说的话,可真是令人伤心了。”
柯铭侧过身子,仍笑得人畜无害,语气却莫名有些森然:“怎么?”
“想我当初可是诚意满满地来向霁华兄表达立场,你今儿却说我没为你做事,可不叫人寒心么。”柯信坦然笑道。
柯铭沉默一瞬。
他缓缓说道:“上回二哥找上门来,污蔑我背后搞肮脏手段,去害他母族小表弟。他那小表弟自个儿不知从何染上的赌瘾,竟也能算在了我的头上,星臣啊,你说这事儿吧该如何处理?”
柯信背过身去,望向那一池碧翠,心下冷笑不已,面上却能表现得同仇敌忾:“这凌洲兄未免过分,他若因此而出手,我看霁华兄你也不必手下留情。”
多亏了家中有个演技卓绝的世子妃,他如今竟也能演得信手拈来了。
柯铭道:“星臣说得有理。”
他再度转身看向柯信:“那你觉得,如果二哥那小表弟当真是遭奸人所误,你以为是谁?”
当然是你自己啊……这话咽回肚里,柯信没有说出来,面色复杂道:“不是霁华兄你,那只有……”
后面的名字呼之欲出。
柯铭满意地点了点头:“没错,我也不想怀疑大哥,可我是真的没做过那等腌臜事。”
柯信心下轻嗤,你做的腌臜事还少么。
“你别看大哥能做为百姓造福之事。”柯铭拍了拍他的肩膀,“可他也能做出利用小孩儿达到目的之事啊。”
“霁华兄说得是。”柯信内心无比平静。
柯铭叹气道:“若非你那日来投诚,我实也不想与大哥二哥相争。可这如今,我不得不争啊,我天诏未来的君主怎能是人品卑劣之人?”
话罢,他颇为愤慨。
“是不能。”柯信敛眸,神色淡淡。
是不能,但你也不必这般说你自个儿。
“所以,想必星臣也不愿意那等没品之人坐上那个位置吧?”柯铭转过头来盯着他看,虽唇边带笑,可笑意浮于表面。
柯信立马表态:“自是不愿意的。”
“好、好!”柯铭再次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柯信陪着笑脸。
……
已是午时,石榴树上的水珠早已蒸发,院中的地面也已经晒干。
这些日子,柯信总会回来用午膳,尚听礼倒也没有立刻传膳。
直到院里传来下人们行礼的声音,尚听礼才从西屋出来,吩咐甘棠去传膳。
自那日参透关键点之后,尚听礼总爱到西屋里待着,试图想出绝妙的法子来,多是颓败退出西屋,今日也不例外。
简直毫无头绪。
因为目前来说,唯有改变了世子的决定,方能有机会躲开一劫。
可世子日日外出会见四皇子,他的决定是她能轻易晃动的吗?
饭桌上,尚听礼都忍不住叹气。
见状,柯信道:“你已叹气不下十次。”
尚听礼兴致不高,懒懒地点了点头,又叹了口气。
柯信:“……”
【唉,能不叹气吗?】
柯信耳朵一动。
【我好不容易将柯小五拉回了正轨,给灵蕴挑了个好未婚夫,又找到了提醒母妃警惕的好办法……可是我发现这一切似乎意义不大,因为她们能逃过上辈子的劫,也能逃过车裂之刑吗?】
柯信停下筷子。
【或者说,只要世子你拥立四皇子一天,他不信任你一日,母妃她们便真的能逃过那些无妄之灾了吗?四皇子真的不会有别的计划吗?】
尚听礼忧心忡忡。
【我知晓的计划,尚且救援行动艰难,若之后我不知晓的呢?我又该如何去防?】
“唉——”
柯信跟着叹了口气。
尚听礼看了过去:“世子怎么也叹气?”
柯信低头去夹菜,淡淡道:“被你传染的。”
“……”尚听礼扯了扯嘴角,竟无言以对。
思虑再三,她忍不住试探着说道:“我早上去母妃那儿,听文嬷嬷说,太子殿下上回在南梧做的事情传开了,外头都在说殿下乃是不愧储君风范。世子以为如何?”
【看,多好的太子殿下,当时我都没刻意引导他发现南河的问题,他便自己看出来了,又主动为民请缨,可见心里是有百姓的。】
【这不比那个阴暗的四皇子强多了?】
柯信笑道:“作为储君,云宴兄自是做得不错。”
尚听礼眼睛一亮:“是吧?那你可不可以……”她顿住,剩下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柯信故作疑惑:“可以什么?”
【可以不再拥立四皇子,改投诚太子殿下吗?当然这话可不能说,要说了我不得被浸猪笼啊。】
【眼下除了你自己和四皇子,谁还知道你是四皇子的人?我一介养在深闺的孤女就更不得而知了,我若说出来,你定是要以为我是哪里来的妖怪了吧。】
为了小命着想,别没等到车裂之刑,就先被浸了猪笼,尚听礼绽放一抹甜腻的笑容:“没什么。”
“哦。”柯信牵起唇角。
【可是,真的没有可能投诚太子殿下吗?】
尚听礼未免有些不甘心,便故意道:“这么说来,太子殿下倒也真是民心所向。”
柯信挑了挑眉:“照你这么说,上回霁华兄…也就是四殿下,他去沙北平乱有功,岂不也是民心所向?”
尚听礼心里炸开。
【我呸!四皇子哪能跟太子殿下比啊,太子殿下是真心实意为百姓造福,四皇子那是去和北蛮签订契约,弃我天诏百姓于不顾!】
她不免悲从心来。
【世子爷不愧是四皇子的狗腿子,这我要如何撼动一个狗腿子对主上的忠心?!】
柯信按了按眉心,提醒她道:“民心所向四个字,世子妃日后莫要乱说,这皇伯伯还活得好好的呢。”
为帝者才是民心所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