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你当年,拜师宋濂门下时,是最勤奋的那个。就连宋濂,都对你多有夸赞。称你是天下读书人的典范,大明首儒。”
这一句往高处去抬的话,方孝儒自己都觉得十分诧异。
拜师宋濂时,同窗不在少数。
其中几个,如今已经是入了翰林,前途无量。而方孝儒,也只是刚刚成了翰林院一小小编撰。做的最多的,就是帮着抄述古书。
每日如此,熬出头,又不知要何时。
那日,马皇后亲临翰林院,点名要见方孝孺。
同门翰林们,皆是啧啧称羡。
众人记得,当年的宋濂、董伦,都是马皇后亲自去请。而这两位,一位名满天下,另一位也是身居高位。
“臣不敢,同窗皆是学问之人,臣不敢妄自菲薄。”
朱允熥笑道,“你那些同窗,可不及你万分。八年时,你上书朝廷,言藩王之祸。十三年,你又为胡惟庸开脱。十五年,再谏言空印一案。你说说,天底下的读书人,哪有像你似的。”
方孝儒面不改色,“君有纠,臣子不去谏言,这是臣子的过失。”
“大明藩王之害,不亚于汉之七国。臣心系朝廷,自然要谏。而胡惟庸,虽是可恶,却也罪不该死。臣不说话,天底下就没人敢说话了。”
朱允熥怒道,“你是说,朝廷中的王公大臣们,反而不如你这个小小的翰林编撰!”
“不敢言天子过失的,都是佞臣,臣羞与他们同伍。”
此刻,朱元璋脸色渐渐的凝重起来。刺耳的话,不断的在他脑子里回荡。忠言逆耳,可朱元璋最不喜欢的,就是不好听的话。
他是大明朝的皇帝,管着自家事,还要被大臣们指手画脚。
“你别以为,咱真不敢杀你!”
方孝儒正色道,“陛下您要杀臣,那臣一死便可。只是,您杀了臣,却杀不光天下的读书人。”
“大明以武建国,以文治国。如今天下已定,百家登场。古有周公吐哺,再有魏征讽谏。臣不闻,古今可有因天子接受大臣劝谏而亡国之例!”
朱元璋大怒,手中毛笔,拍在桌面。
朱允熥上前一步,站在方孝孺与朱元璋之间。
两只眼睛,注视着方孝孺,“赵宋重文,以至于钦徽二帝北掳。金、夏、宋三国并立,宋空有半壁江山,甲兵十万,却打不过淮河去,你说为何。”
方孝孺摇头,“臣愚钝。”
“因为,打江山与守江山,从来靠的不是文人的嘴皮子。秦桧几次出访,换来的是金人的变本加厉。若不是岳武穆,怕是整个大宋,都是一个笑话。”
朱允熥顿了顿,接着说道,“再有隋文、隋炀二帝,分权于武将。以武将守天下,却不知武人得权再得兵,始终是个祸害。治国一略,若非文武并重,天下岂能长久。”
“如今,大明北境安定,鞑子不敢南下,此为武将之功。朝中,百姓和乐,税收稳定。民丰而国富,这是文人之力。”
“皇爷爷西灭陈友谅,东除张士诚。北上灭元,南下征讨方国珍。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大明国力强盛,万国皆来朝拜,高丽惧而称臣。如此不世之功,在你们这些文人的嘴里,竟如此一文不值。”
方孝孺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去说。
朱允熥退回朱元璋身边,“为人臣,谏并非坏事。可被人蒙了双眼,也要上谏,这与逼宫何异。一道万民疏,你方孝儒是成了典范。可皇爷爷,却落入读书人的口诛笔伐之中。”
“置君于此,受百姓非议,这就是你方孝孺口口称称的忠孝二字。”
朱元璋默不作声,心中却暗暗称快。
相比于早年,他的脾性,已经改了许多。若是放在胡惟庸案发时,方孝儒定要是被打成胡惟庸一党的。
只是当时,方孝孺为胡惟庸辩解的折子,被朱标留下。
方孝孺脸色十分不好,一阵红一阵白。几番说辞下来,他竟哑口无言。
朱允熥也松了口气,他知道,方孝孺在文人之中,呼声很高。再一年,齐泰、黄子澄之流,也将进了朝廷。
相对于这两人,朱允熥更喜方孝孺。
至少,方孝儒是真的为朝廷着想,并非为一己私利。只是,从一开始,方孝儒就走错了方向。
复古法,重礼文。
这些,都在朱允熥看来,十分的不可理喻。他亲眼看到,在文官的几句口舌之下,郭英不得已辞官。耿炳文,更是几尽自刎。
朝中几十万大军,不敌朱棣数万。
虽也有统兵之将的原因,但更多的是朱允炆对武将们的不信任。只区区几句话,就罢了三军主帅。如此寒了人心,自然没人替他卖命。
这样的轻率,南军不胜北军,也就不觉得奇怪了。
方孝孺渐渐舒展神情,这一次,他真正的低下自己的头,“殿下所言,臣醍醐灌顶。为臣者,不置为君者于不义,方为人臣。臣几次轻率所言,实属不该...”
朱允熥笑道,“皇祖母看重的,就是你身上的才学。往宽了说,你与父亲也是师出同门。当年宋濂所教与你的,还望不吝赐教。”
看着方孝儒,朱允熥颇有些得意。
方孝孺在读书人之中的地位,非同一般。往后,朝中老臣皆老时。剩下的朝廷支柱,就都是与方孝孺同岁的人。
就如姚广孝于朱棣所言:收了方孝孺,便是收了全天下的读书人。杀了方孝孺,便是绝了读书人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