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亨变得语塞难言。
因为过往儒家仁爱,一般都是拿来跟法家针尖对麦芒。
所以毛亨刚刚才会提及九州万民苦秦吏、秦法久矣。
结果扶苏却并没有使用法家理论,而是搬出了墨家兼爱。
儒孝之人伦。
墨爱之大节。
孰优孰劣,一般难分伯仲。
但哪一方更加值得推崇和称赞,
不言而喻。
尽管儒家同样讲究大仁大义。
可还是那句话。
儒家仁爱是存在优先级的。
孝,永远是绝对核心,第一重要!
百善孝为先。
在儒家看来,没有孝,就没有德……没有德行的忠君,便是毫无底线的谄媚,乃奸邪也!
“小辈,杨朱贵己,是无君也;墨翟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与禽兽无异!”
毛亨强撑着道:“昔年,齐桓公说吃腻了山珍海味,唯独没有尝过人肉的味道。”
“于是奸佞易牙便把自己的四岁儿子给烹了,尔后献于齐桓公尝鲜。”
“结果便导致易牙越发受宠,最后扶立公子无亏发起政变,活活饿死了齐桓公,也让齐国走向了衰落。”
“所以,无舐犊之情,无奉孝之德,单行忠君之事,不可视为普世之观。”
“小辈,你莫要拿个别的特例,挑战万民之道德共识。”
……
毛亨在说墨翟的时候,还捎带着扯上了杨朱。
因为大骂墨翟和杨朱为禽兽的,正是孟子。
无君无父。
无德无孝。
无仁无爱。
单以侍忠之名。
无论是忠君,亦或者忠国。
毛亨认为都注定成不了主流价值观。
“前辈,在你眼中,我说的都是个例吗?明明是你在偷换概念,混淆视听!”
扶苏有些愤慨的道:“若推崇那些愚孝逃兵之人,你怎么对得起那些为国捐躯的代代英烈?”
“若遇到天灾便都想着只顾自己,我等又有何颜面自称炎黄子孙?”
“大禹治水和愚公移山的精神传承,才是真正可利千秋的无上大爱!”
“他们爱的不是哪一家,哪一户,更不是为了哪一个君王……他们真正做到了大爱世人!”
“大爱无爱,大情无情!”
“前辈,你我眼下之所以还能在这辩经,都多亏了北境的万千戍边锐士,如果他们各个都想着堂前敬孝,恐怕前辈很快就能亲眼见到……匈奴人的弯刀,究竟是多么的锋利!”
……
扶苏的大爱无爱,大情无情。
乃是取自道家思想。
道家并非只有杨朱的贵己,还有老子的道德经。
另外。
正是因为大禹治水,愚公移山,才进一步塑造了我们的民族之魂。
比如西方遇到洪水,他们只会想着搞个诺亚方舟。
问题在于。
一条船能装几个人?
这就是东西方的本质差距!
包括某部电影直接带着地球流浪,西方人是想不出来的。
他们只会搞一条飞船,带几个人去星际穿越啥的。
只有我们才会带着地球一起穿越。
因此。
儒孝之小爱。
比不了墨爱之大节。
从上古看,有大禹治水,愚公移山。
从先秦看,北境戍边,代代英烈。
从未来看,特警、消防、一线医护在关键时刻,全都是需要舍生忘死的。
哦!
国家危难之时!
民族危亡之际!
你要堂前敬孝了!
这不是扯犊子嘛?
至此。
仁爱之论,一锤定音。
“哎,小友高论。”
毛亨诡辩不成,只能改变称呼,低下了自诩长者的头颅。
同时。
他也在心中高呼不妙。
难道今儿个他真的要输给一个关中小辈了吗?
不行!
绝对不行!
毛亨面容变得越发凝重……
周围的百家学仕却开始各种起哄嘲讽。
墨学者:“关中小友,你可说的太好了,兼爱平生,理当强于儒孝人伦,你简直就是我墨家的未来啊!”
道家人宗:“好一个大爱无爱,大情无情,亦是尽得我道家精髓……小友,从今以后我人宗也愿意为你站台!”
阴阳学者:“哈哈哈!毛亨要输喽,刚才瞧把他狂的,这下他的【天人相应学说】一败涂地,看他以后还怎么混迹于稷下!”
法势派:“哼!我早就想要看看毛亨吃瘪的样子了,今儿个也算不白来,小友厉害!”
……
毛亨犯了众怒。
扶苏现在等同于替天行道。
自然尽得百家名仕之心。
另一侧。
华阳太后亦是有些振奋的道:“小儒生近来真是成长飞速啊!”
华阳太后算是从小看着扶苏长大。
她很清楚对方性格方面的缺点。
也明白扶苏能够走到今天这一步,全靠夫子提携开导,不然真的会很麻烦。
嬴政也十分欣慰的道:“若今日小儒生能辩论横压毛亨一头,对他坚定自信心,非常有好处!”
一个年轻人。
要么偏自卑,要么偏自傲。
想要真正做到不卑不亢,亦或者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则需要长久的时间沉淀。
而扶苏之前敏感又共情的性格,再加上嬴政身为父亲的强势,使得扶苏难免骨子里是稍微偏向自卑的。
嬴政也很敏锐的察觉到了这一点。
奈何。
他很难改变。
因为过往扶苏有些被大儒淳于越给忽悠瘸了。
动则总是要提及重启分封制。
这种时候,嬴政不得不表现的强势,也一度让两人之间的父子关系,极为紧张。
好在……
现今都已经过去了。
旧事已翻篇。
扶苏在夫子的指点下,连毛亨都有望胜之,未来必定可堪大任的。
也让嬴政暗暗的松了口气。
还好有个大儿子勉强靠得住。
不然他真会非常难受。
后继无人,国统难续。
之前很长一段时间,一直都是嬴政的内心症结。
这时。
许尚勾起嘴角开口道:“儒家仁爱有缺,天人相应学说就得被一斩再斩,三分天命的格局已经成了。”
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许尚很喜欢这种感觉。
区区荀子首徒,倒也物尽其用,很好的承担了磨刀石的职责。
眼下之局势。
正式步入了二比一的收尾阶段。
没错。
小儒生即将获胜,后续已经没有悬念了。
第一辩:天谴灾异,扶苏占得一城。
第二辩:祭祀封禅,毛亨占得一城。
第三辩:仁爱不如兼爱,扶苏再占一城。
天人相应学说。
以祭祀封禅为基础,天谴灾异为警示,仁德之政为目的。
也就是毛亨只保住了祭祀的基本盘。
天谴灾异存在上古三皇五帝的软肋。
儒家仁德之政则被扶苏定义为了小爱,墨家大爱更胜一筹,更应获得推崇和赞誉。
如此。
儒家对于天命的解释权,就不可能做到一家独大。
因为儒士无法列举三皇五帝之过,不然就是数典忘祖。
儒士也不能否认【孝】乃仁义的绝对核心,不然儒家只会失去的更多。
那么他们就必须在天命解释权方面,做出让步。
这就是许尚为毛亨专设的一局。
毛亨根本没得选。
……
台上。
只见我们的荀子首徒,现在捋着辫胡的手,正在不断轻颤……
毛亨无论如何都想不到。
他居然会输在【仁爱】二字上。
这本应是他儒家的主场。
怎么就输了呢?
毛亨甚至感觉有些恍惚,好似刚刚的一瞬间,他儒家便彻底失去了当世显学的地位。
事实上。
比之毛亨预想的还要更加严重。
因为没有了【天人感应学说】的天命垄断地位。
儒家以后再想对诸子百家施行兼容并蓄,就会非常麻烦。
诸子百家终归儒的青史进程。
终究是被一双无形之手,当场掐断!
随即。
“纵然我儒家的仁爱有缺,那尚贤总是没错的吧?”
毛亨深吸一口气,挣扎的道:“仁德之政,说白了就是仁人之治。小辈……我儒家的尚贤仁人,你总该无法反驳了吧?”
毛亨想要通过天人感应学说,决定大秦未来的官吏任事标准。
举个很简单的例子。
某个地方郡县,若是遭了天灾。
那一定就是朝廷没有用对【仁人】,不然何以会遭灾呢?
可想而知。
一旦儒家通过天人相应,把控了吏治人事,那就真的无法无天了!
“尚贤仁人。”
扶苏蹙眉思索道:“我好像刚刚听前辈亲口说过,管仲曾当过逃兵,不知一个逃兵……是否符合儒家尚贤仁人的标准?”
毛亨闻言瞬间眼珠子一瞪:“小辈,你……”
什么叫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扶苏着实变聪慧了。
是啊!
你儒家张口尚贤,闭口仁人。
齐之名相管仲,在成名之前能是仁人吗?
还有商君一开始也不过就是个魏国中庶子。
即:魏相的属官,侍从之臣而已。
“另外,我大秦用人向来是才德兼备,才为首位。”
扶苏淡然的道:“秦相李斯于谏逐客书中有言,昔穆公求士,西取由余于戎,东得百里奚于宛,迎蹇叔于宋,来丕豹、公孙支于晋。穆公用之,并国二十,遂霸西戎。”
“由余乃晋人,后成戎狄使臣,秦穆公见其贤,以计招揽入麾下。”
“百里奚就更加不用说了,本是俘虏奴隶尔,潜逃入宛,反被楚人擒获,是穆公用五张黑公羊皮换回了秦国,再委以上大夫的重任。”
“蹇叔、来丕豹和公孙支也都身份不高。”
“想来他们应该都不符合儒家尚贤仁人的标准。”
……
扶苏搬出了李斯的谏逐客书。
大秦用人的标准。
注定与儒家的仁人贤士,背道而驰。
“穆公慧眼如炬,自当不是寻常君王能够相提并论的。”
毛亨握拳道:“但话又说回来,小辈你有没有想过,如果秦朝后续出了一个庸君怎么办?”
“君王不再有识人之明,那么就必须得有相应的贤仕选拔标准。”
“是以:就得用【天人相应学说】进行辅政,简拔贤仕。凡地方郡县显现天谴灾异,必是朝廷用错了人,理应迅速更换正确的仁人前往治灾施政。”
……
毛亨把扶苏的举例,全部归为了君王具备识人之明。
而他想要利用天人相应学说,敲定一个兜底的官吏简拔制度。
毛亨就不信了。
大秦后世能永远都是明君,一个庸君都不出?
“不不不!”
扶苏认真的道:“我很清楚儒家尚贤仁人的标准是什么。”
“无非就是德孝之名,嫡庶之别,血脉之分,以及论资排辈。”
“如此层层框限,有才之士只会被一再埋没,比如昔日鲁国的腐朽,便是最佳的例子。”
“而我认为大秦的官吏简拔标准应当是:临阵能制胜,不使将士枉死是德!治国能安民,不使百姓受冻馁之苦是德!”
“不知前辈以为如何?”
……
诸子百家,很多都推崇尚贤。
其中墨家的尚贤以大义为准,最是纯粹。
儒家就比较复杂一些了。
德孝之名,顾名思义,你如果不孝顺,再怎么有才都没用。
嫡庶之别,宗法制有大宗和小宗的区分。
那么大宗之嫡子,百分百横压小宗之庶子。
对。
百分之一百。
小宗庶子纵使才学通天,你不是大宗,又非嫡长,就统统都是白费。
原因在于。
你的出身太低,你就一定会不择手段的往上爬,甚至贪财好色,难以自持。
即:出身低,等于无德。
综上。
当儒家抡才的标准大行其道。
宗法嫡庶就会形成绝对的阶级之差,任你怎么努力,都休想撼动分毫!
至于血脉之分和论资排辈,那就更加不用说了。
尽管先秦儒家相对比较开放一些。
可儒家尊老敬长的礼法基调就摆在那里,经时日久,论资排辈根本无法避免。
另外。
扶苏所说的临阵能制胜,治国能安民……皆是许尚传授,关于毛亨在【尚贤】方面的挣扎,许尚也早有预留后手。
对面。
毛亨咬牙道:“小辈,你这分明就是重才弃德,大秦若长此以往的简拔官吏,必会导致民将不民,国将不国!”
毛亨进行了最后的危言耸听。
扶苏环顾四周,道:“诸位,你们觉得大秦未来的官吏简拔标准,应当听从天人相应,灾异同德……还是就事论事,以战功和政绩说话?”
扶苏表示他现在非常得人心。
总归还是要利用一下的。
果不其然。
百家名仕们纷纷出言支持。
“关中小友,我们支持你,毛亨那厮简直就是在胡扯白咧,官吏简拔不看政绩,居然得靠天谴灾异决定升贬……这是时代的倒退!”
“呵呵!毛亨根本就是走火入魔了,你问问儒家其余七派,他们会支持什么狗屁灾异同德,决定仁人的鬼话?”
“依我之见,荀夫子这次就不让毛亨出来出丑,眼看着要输了,就各种强词夺理,诡辩胡扯,实在有失荀夫子的脸面。”
“关中小友高论……”
百家名仕纷纷力挺扶苏。
事实证明。
在局势已经占优的情况下。
扶苏再裹挟外力,便可狠狠的踩毛亨一脚。
最终。
毛亨满脸无奈的道:“小友,二比一,你赢了……但我也没有全输,对于天命的解释权方面,除我儒家之外,你当真要让阴阳家登堂入室?”
毛亨坚持认为阴阳观星,难登大雅之堂。
“不仅如此。”
扶苏咧嘴一笑道:“未来九州三十六郡,都可以像楚地那般,融入巫祝习俗。”
“比如衣食住行,婚丧嫁娶,风水堪舆……”
“尤其是风水堪舆,理当由阴阳五行说的算,而不是儒家概念决定宅基地的门槛高低,方位朝向。”
“至于婚嫁方面,阴阳巫礼也都有全套适配的各式规格。”
“包括后续信仰少司命,能够求得子嗣绵延,祭祀大司命可得长寿。”
“还有我大秦每年祭奠英烈亡魂,当用巫礼国殇。”
“开春祭祀天地,则上古巫礼和前朝周礼并用之。”
“儒家则是应当主教化之职,外加宗庙祭祀诸事……婚嫁礼仪方面,民众可自行选用上古巫礼亦或者儒之周礼。”
“在这些基础条件都更定完毕之后。”
“天意王权、天象阴阳、天人儒家便可完成天命三分!”
“进而国祚永续,国统可成!”
……
言毕!
满堂哗然!
尤其是阴阳家名仕简直感觉像是在做梦,莫名其妙的他们就起飞了啊!
此番扶苏按照许尚的指导,算是彻底给出了确切的论断。
你儒家不是想上承天命,下携民意吗?
我就用上古巫礼,从各个方面制衡你在民间的影响力!
民意根基动摇!
天命理论何存?
在许尚看来,儒家就应该老老实实的主教化,兼礼仪……若再想四处伸手,那就必须得给予教训!
突然!
“不!不行……”
毛亨只觉三观崩塌的道:“你这小辈完全就是狂言妄语!阴阳家根本就是歪门邪道,怎能这般重用之?我儒家周礼才是九州共识,大秦若擅行巫礼,又何以自命正统?”
毛亨很清楚。
以扶苏帝国准太子的身份。
他既然在稷下学宫提出了天命三分,未来就一定能够施行落实。
毛亨实在难以接受,区区阴阳家居然能够与他儒家平起平坐,并称当世显学?
走了个墨家!
又来了个阴阳家!
没完没了了啊!
扶苏据理力争的道:“前辈,你好像搞错了,上古巫礼,自夏朝始,论正统谁敢言之过夏?周礼不过是后来者,还请前辈……慎言!!”
毛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