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是脱了鞋,赤脚踩着地榻,盘膝坐在他对面。
青年低垂着眼眸,侍弄着桌上的花盆。盆里是未开的白昙,他的面容半边被白昙遮住,半明半暗的光影勾勒出他清峻的轮廓,倒是相得益彰。姜篱总觉得他很熟悉,在哪儿见过,尤其是他身上遗世独立的淡漠气质,好像万千繁华皆与他无关,俗世的尘埃永远沾不上他的衣襟。
“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姜篱试探着问,“殷雪时是你什么人?”
他忽然抬起眼,静静看着姜篱。
只见他沉默半晌,缓缓答道:“族叔。”
难怪,姜篱知道他看起来为何这般熟悉了。
殷雪时,是她在殷家认识的第一个人。
“他可还活着?”
“阿叔乃殷氏老祖,长居天外天。”
想不到过了三百年,他竟成了自在境大圆满的殷家老祖,姜篱暗暗咂舌。
见殷识微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姜篱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问得有些突兀,恐怕会引他怀疑。
“看了点儿你们殷家的轶事典籍,有些好奇而已。”姜篱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解释。
殷识微没有多问,看来是被她蒙混过去了。
姜篱开始切入正题,“殷公子,你我门第差距悬殊,我萧家自觉鄙陋,不欲写允婚书。”
她话还没说完,殷识微从袖中抽出一卷红帖,在她面前徐徐展开,上面赫然写着“允婚书”三个字。
“可我已经收到了。”殷识微淡声道。
姜篱沉默了,她想不到萧家动作这么快。殷识微送婚书就已经很快了,萧家回复得更快,恨不得立刻把姜篱打包塞进殷家让殷识微带走。
“好吧,其实我今天来,是为了退婚。”姜篱单刀直入,“殷公子,昨日逼迫你是我之过,你不必因为当时受我胁迫答应我,便履行承诺,同我结亲。”
殷识微平静说道:“殷家一诺既出,生死践行。”
姜篱:“……”
这家人是真的很死脑筋啊!
姜篱试图说服他,“我觉得林嫣然更适合你,她爱你如痴,远甚于我。”
殷识微道:“我和她不熟。”
“咱们也不熟啊,昨天刚认识。”
”我与你有诺。”
说来说去,话题又绕回来了,这人真是油盐不进。就为了一个被逼迫许下的承诺,何必如此?姜篱要抓狂了,祭出大招,“我已心有他人。”
殷识微的眸子似乎一滞,转瞬恢复平静。
“何人?”
姜篱脑子发疼,想不出人来搪塞。回魂大半年,她一心修行,深居简出,哪里认得什么适龄公子哥儿?想来想去,那梦里的男人倒是颇为合心。只是光顾着睡他,忘记问他名字了……
等等,昨儿陈夫人好像提到几个名字。
她脑子电光一闪,迅速道:“戚飞白。”
殷识微沉默半晌,没有言语。
这下总该退婚了吧。姜篱想,纵然他心胸宽广,又岂能容忍自己的妻子心有所属?
殷识微忽然屈指敲了敲桌子,两个下人走上前,把二人身边的竹帘卷起来。随着竹帘画轴似的卷上去,鱼肉的香气越发浓郁,姜篱扭过头,看见竹帘后面放着一盘冰晶玉碟,一个厨子大爷正用刀嗖嗖切着生鱼脍,那生鱼脍厚薄一致,晶莹剔透,在盘里不似吃食,倒似玉石。
姜篱喜不自胜,不自觉伸脖子凑过去,“你晚饭吃生鱼脍?”肚子疯狂咕咕叫,姜篱几乎要流口水,“我也没用膳,不如一起?”
殷识微却冷冷发话:“今日无甚胃口,倒了。”
姜篱:“?”
下人把鱼铲起来,姜篱眼睁睁看他们把切好的没切好的生鱼脍统统倒进了水里。
姜篱平生最痛恨浪费粮食的人,冷笑道:“你无视殷家辟谷规条吃生鱼脍,可见你也没那么守规矩,怎么一个小小的婚约,却不愿意退?”
此人伪善,姜篱暗暗庆幸萧梨没有嫁给他。
殷识微对她的指责充耳不闻,抱着昙花穿上鞋,步出水阁。
他漠然的声音遥遥传来:“送客。”
几个下人围过来,示意她起身。
姜篱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一个头两个大。
她锲而不舍,第二天继续拜访驿馆。下人把她迎进水阁,又有个厨子大爷在那儿嗖嗖切生鱼脍。
又吃生鱼脍?看来殷识微很爱吃鱼啊。他虽然古板守诺,于吃食一道还是颇有品味的。旁人只知河鱼鲜美,却不知海鱼更嫩。普通的酒楼皆以河鱼做生鱼脍,而殷家这厨子刀下的鱼分明是深海无刺的嫩鱼,可见殷识微是特地寻来海鱼做生鱼脍。
只不过等了半天,那家伙也没来水阁相见。姜篱撑着下巴左右四顾,今日行驿的人好像少了许多,庭院深深,只听得水波哗哗作响。
厨子切好生鱼脍,端到姜篱面前。
姜篱看这生鱼脍切得饱满剔透,赞叹道:“隐川地处内陆,不临边海,厨子不擅做鱼,老大哥刀法如此高超,是钱塘本地的厨子吧。”
厨子大爷嘿嘿笑道:“二姑娘好眼力,我是大公子请来专门做生鱼脍的。”
姜篱看殷识微还没来,问:“你们公子呢?”
“大公子昨儿就离开钱塘,返回隐川了。”
姜篱一怔,“他走了?”
该不会是为了躲她吧?姜篱又问:“主子都走了,那您还在这切生鱼脍,给谁吃?”
厨子把生鱼脍放进她盘中,叹道:“厨房进了一大堆海鱼,钱塘到隐川路途遥远,鲜鱼不好保存,大公子把鱼统统留在了行驿。生鱼脍贵重,烂了可惜。二姑娘登门,老奴自作主张,把这生鱼脍赠与姑娘。富贵人家铺张,大公子买一大堆鱼,也不见他吃,真是浪费啊。”
姜篱想起昨日殷识微倒鱼脍,深有同感。
“就是就是。罢了,我替他积点德,把这些生鱼脍都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