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夫领着姜篱三人,闷头往深山里去。言归说得没错,山上尽是野草荒石,早已看不见道路的痕迹。入目处皆是漆黑的林子,那疏疏落落的枝丫恍若老人干枯的手臂。夜色向下沉淀,天穹仿佛压在人的头顶上,仿佛要把人压矮了去。
姜篱端详四周,若有所思。
戚飞白累得满头大汗,撑着膝盖问:“还要走多久啊?”
农夫不理人,直往前走,脚步声啪嗒啪嗒,泥点子往后甩,溅在干枯的腿脖子上,落下铜钱大的污渍。沉沉夜色笼着他的影子,飘忽如烟气。
姜篱道:“别停,跟着走。”
戚飞白累得实在走不动了,脚底疼得厉害,好像要起泡。殷识微单手拎住他后脖领,硬提着他往前走。戚飞白有些惊讶,殷识微一个弱不禁风的医者,竟有这么大的力气。
走了一夜,到天际泛起鱼肚白的时候,农夫终于停下了步子。
戚飞白已经不行了,坐在地上直喘气。
农夫转过头来,说:“我到家了,不能继续相送。黑头镇就在前面,几位客官自己过去吧。”
姜篱挥挥手,“行,你走吧。”
这附近空空荡荡,不见砖瓦,亦不见草棚,这农夫怎么说到家了?戚飞白很疑惑,左右一看,只看见旁边有几处矮矮的坟包。
他站起身来,正要询问农夫家在何处,他能不能讨杯水喝。一抬头,对上农夫的脸,登时吓了一大跳。农夫的脑袋正对着他们,可他的身子并没有转过来,仍保持着背对他们的姿态。他的脖子拧得像麻花,肉皮虬结,十分恐怖。
戚飞白愕然指着他,“你……你……”
农夫困惑地看着他,“公子,我怎么了?”
熹微的晨光下,农夫脸白白的,如丧事上的纸人一般,没一点儿活人气,吓得戚飞白魂儿都快飞了。殷识微忽然道,“飞白,噤声。”
戚飞白喉头一哽,发现自己开不了口了。
姜篱对农夫道:“没什么,这傻缺累得脑袋发昏了。我们要进黑头镇,你可有什么要嘱咐我们的?”
农夫想了想,道:“镇里有神女庙,大家都很怕祂,你们千万不要冒犯了祂。若不幸冲撞了祂,务必在三声钟响内醒来。”
他的话说得不明不白,大家听得摸不着头脑。待要继续追问之时,他已化为一绺袅袅烟气钻入了坟包。戚飞白这才反应过来,农夫说的“家”,是这野地里的荒坟。
殷识微道:“你可以说话了。”
戚飞白嘴巴一松,喘了一口大气。殷识微不让他说话,他也不生气,农夫似乎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安全起见,还是莫要提醒农夫这件事的好。姜篱抽出他的荷包,取了几张银票出来,在坟包的前面烧了。
火星乱飞,蝴蝶似的扑闪扑闪。这万里黑林,只有这一点火苗微亮,仿佛一颗孤星。
打量周围,远处隐隐约约有一座山镇,笼在灰白色的雾气里,想必那就是黑头镇了,他不由自主打寒噤,脊背上有股凉飕飕的冷气,冰蛇一样往骨头里钻。再看殷识微,他神色淡然,走了一夜野地,一身素衣纤尘不染。
戚飞白郁闷地问:“你俩一开始就知道他不是人?”
“他走路没有声音,也不眨眼睛,当然是鬼。”姜篱懒懒道。
“那你们还跟他来?”
“黑头镇荒废了几百年,人不知道路,只有鬼知道,不跟着鬼来,跟着谁来?”姜篱道,“他说镇里有神女,难怪一路上没遇见鬼,多半是惧怕这‘神女’,不敢作祟。”
“那不正好?”戚飞白道,“我爹说,那些泥塑神像虽然只是泥巴胎子,人们供奉久了,日久天长,积攒阳气,也有镇邪消灾之威。想不到镇子荒废这么久了,这神女还守护一方。”
天即将大亮,大家伙往镇子的方向走。到了外围,姜篱发现地上有深邃的刻纹,纹路繁复而有规律,向镇子周围延展。
殷识微见了那刻纹,蹙起眉心。
“这什么?”戚飞白问,“这儿以前的人还喜欢在地上雕花?”
姜篱翻了个白眼,“这不是雕花,而是星阵。看来曾有高人来过此地,只不过星阵已经许久没有启动了,已经荒废了。”
若非岑云芽跟随苏师叔学过不少星阵,整天背诵什么“周天演变,天星生水”,姜篱也认不出这星阵。仔细观察地面,刻痕经历风吹日晒,好些地方已经被沙石填充。这年月,起码得有几百年了。
想起她师叔,姜篱不由得凝眉。师叔以阵法独步天下,其创制的星阵精妙无比。旁人的星阵要么仅能攻,要么仅能守,而她师叔的星阵不仅可以切换攻守,还能识别邪物。师叔出身苏氏,为抗婚约逃离家族,在外流浪十数年,后来师父招徕她进了苍岚,忽悠她签下了一百年卖身契。提到这身契,师叔总是气得咬牙切齿,据说每至深夜,师叔房里便会传出磨刀之声。
萧梨说苍岚灭亡之前,她师叔早已失踪多日。不知师叔会在何方,现在又可还健在?
肩膀被拍了拍,姜篱抬头,见殷识微朝一旁指了指。她望过去,只见那儿分布了零零散散的脚印,向着镇子牌坊的方向去了。姜篱啧了一声,脚印很新,应是这几天留下的。
想不到这深山荒镇还有别人到访。
“你们两个。”她道。
“干嘛?”戚飞白问。
“从现在开始跟紧我,和我的距离不要超过三尺。”
“哦。”戚飞白答应完,又回过神来,他堂堂男子汉,怎会要一个女儿家相护,他立刻出声挽回颜面,“若遇上危险,你莫要逞强,躲我身后即可。从现在起,小爷罩着你和识微!”
姜篱笑了一声,没说什么。本不该带上戚飞白这傻缺的,但看他冒冒失失的样子,要是不带上他,他肯定会一个人偷偷跟过来,反而更危险,还不如捎在身边看着,免得他出事。
她对戚心竹的情感太复杂,纵然要向戚心竹复仇,可她无法仇视戚心竹的儿子。
戚飞白既然喊她一声师父,她就带他见见世面吧。
进了镇子里头,街上萧条无比,满地灰尘,天上还飘拂着雪花般的纸钱。道路两旁的屋子十分破旧,玩具似的,东倒西歪,有的倒了半边门扇,有的门楣都塌了。四处没有人迹,看不见半条人影。
先头进来的人到哪儿去了?
姜篱蹙了蹙眉心,忽听见大街尽头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是之前进来的那些人么?”戚飞白眼睛一亮。
到了没人的地界,自然会期盼再见到他人,大家簇拥在一起,热热闹闹,更有安全感。然而姜篱细听脚步声,声音杂乱,纷至沓来,人数远比镇门口看见的脚印数量多得多。
事情不对劲,再看大街尽头,人影蹿出了街角,一个个唇豁齿腐,眼塘凹陷,根本不是人,而是行尸!不到片刻,街角人头攒动,一股腥臭之气顺风而来。姜篱动作极快,迅速闪身躲到一扇门板后面。殷识微拽着尚且没反应过来的戚飞白,也迅速跟了过来。
三人贴着墙壁,一动不动。
这镇里居然有这么多行尸?还不怕阳光?姜篱蹙眉。
“先撤再说。”她低声道。
三人躬身往镇口走,外头不知何时升起了重重白雾。三人进入白雾,走了片刻,竟又回到了镇中。行尸尚未发现他们,在大街上游来荡去。戚飞白趴在一辆独轮车后面,小声问:“怎么回事?怎么出不去了?”
姜篱神色有些凝重,进来的时候还好好的,出去却多了一道白雾。
这黑头镇不会是陷阱吧?
“不好,那些行尸过来了。”戚飞白低声喊。
姜篱眉目一凛,浑身杀气弥漫,戚飞白腰间的长乐剑嗡嗡震动。他发现他又控制不了自己的剑了,萧梨这个死丫头,自己的剑断了,天天征用他的剑。
“喂!”一个细小的人声从高处传来。
三人仰起头,见屋檐上不知何时趴了个女修者。
这女修者长着一张瓜子脸,眉如远山,杏仁大眼,好似凝了一陂春水,盈盈生辉。她朝他们勾勾手,意思是跟她走。三人攀上屋檐,跟她一块儿躲躲藏藏,走了一截子路。
“真是巧了,你们也是听说这里有高人洞府,来寻宝的?”她回头乜他们。
三人对视了一眼,戚飞白道:“差不多吧。”
女修道:“我是若溪韩家幺女韩如意,比你们早来一天,在这里困了好久了。信号烟花被迷雾挡住,发不出去,传音符也失效。看几位气度不凡,想必也是世家出身,你们是哪家的?”
她话说完,殷识微轻轻皱了皱眉。
姜篱随口回应:“我们殷家的。”
“你们来自殷氏!”韩如意捂住嘴,脸上难掩惊喜,“听说殷家长公子在外游历,莫非二位公子中有一人便是识微公子?”
戚飞白正要回答,殷识微推了把戚飞白,戚飞白一个没站稳,跌在韩如意跟前。后头,殷识微淡淡道:“不错,他就是殷识微。”
戚飞白:“?”
韩如意羞涩地垂下头,“一个月前我爹爹带我造访隐川,商谈婚约之事。想不到如此有缘,竟在此碰见了识微公子。我知道,识微公子重诺,许了萧家姑娘婚约,便不愿再许他人。但……”她顿了顿,说,“我仰慕识微公子久矣,若识微公子不弃,小女子愿与萧姐姐共侍一夫。”
姜篱感到烦躁,这些傻缺一天天脑袋里除了情爱没别的了是么?
眼下困在这地界,还有心思谈情说爱?
“不知这位是?”韩如意看向姜篱。
她一个妙龄少女与殷识微同行,韩如意眼神中颇有些警惕的意味。
出门在外,身份是自己给的,姜篱抱着双臂,闲闲答道:“我是殷识微他老娘。”
戚飞白:“?”
“啊……想不到夫人这般年轻。”韩如意很是吃惊,又望向后头一直沉默的白衣青年,“那他莫不是夫人的……”
韩如意本想说子侄,谁知殷识微平静地开口:“面首。”
戚飞白:“???”
姜篱:“……”
韩如意震惊了好半晌,久久无法回神。
“有问题么?”殷识微目光淡漠。
韩如意尴尬地笑,“没、没有。”
“家里关系乱,别介意哈,”姜篱道,“姑娘,你是不是知道哪里比较安全?”
“是,”韩如意道,“夫人,那些行尸不敢进神女庙。”
她带他们往神女庙去,一路潜行,终于看见一处黯旧的殿宇。殿宇虽破,胜在高耸巍峨,颇有种庄严味道。四人进了庙,红洞洞的神龛里坐着一座神女塑像,脸擦得粉粉白白,眼皮和腮颊烤了火似的,红成一片。一身大红裙衫,再加上满殿红绸,这神女好似端坐在火炉里。
姜篱看这神女长得甚为眼熟,不由得细盯了好半晌。
像谁呢?姜篱头疼欲裂。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按上她颅顶穴位,轻轻揉搓。她扭头,对上殷识微沉静乌浓的眼眸。他总是如此,明明风姿特秀,却总是默不作声,很没存在感似的。很多年前也有个人,像他一样不言不语。姜篱想,他真是得了他阿叔的真传。
按摩半晌,她的头疼好了一些,瞬间想起了神女这张脸像谁。
像苏南枝——她那失踪数百年的师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