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雪重原本还垂头丧气的,听了姜篱的话儿,眼睛一亮,简直不敢相信。他是做白日梦了?姜篱刚刚说的是他的名字么?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低头看他爹,他爹抚着胡须,露出满意的微笑,他这才敢相信,姜篱刚刚说的是他的名字。
他就说嘛,姜篱不可能不动心,他那么多钱,她不动心,他就用钱砸到她动心!
纵然姜篱不爱他,能不爱钱么?
他兴高采烈,暗暗下定决心,他定要越来越有钱,万不能让殷雪时超过他去。想到这儿,他傲然睨了眼那边定定望着姜篱的殷雪时,趾高气扬地道:“雪时阿兄,流言蜚语到底是流言蜚语,你不会真的当真了,以为阿篱喜欢你吧?”
他握拳在唇下,咳嗽了声,摆出大度的姿态,又道:“我家阿篱贤淑可爱,你有所仰慕也正常,我不是那等小肚鸡肠的人,容得下你的仰慕。只不过你要懂得界限,万不可失了分寸。”
殷雪时垂下眼眸,长而翘的眼睫微颤,并不说话。
他素来沉默,遇上别人挑衅,也从不反驳。姜篱看得心疼,恨不得他暴起反抗,把殷雪重揍一顿,或者把她也揍一顿,也好过如此不言不语。
“殷雪重。”他蓦然开口。
习惯了他逆来顺受,他忽然说话,语调又如此淡漠低沉,殷雪重吓了一跳,“干嘛?”
殷雪时抬眸看了他一眼,这眼神没有怨怼,也无愤怒,冬日银塘般冷冷清清。殷雪重忽然觉得自己很幼稚,拥有这双宁静眼眸的人,又怎会在乎他的挑衅?
殷雪时道:“你需勤加修炼。”
说完,他起身离开。
什么意思?殷雪重摸不着头脑。
殷源流看着自家的傻儿子,摇摇头道:“雪时的话有道理。你修习道法,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阿篱迟早把你甩在身后。若遇恶鬼邪祟,你岂能让自己的妻子护你在身后?”
殷雪重瞅了眼姜篱,清了清嗓子,道:“那肯定不会的。”
“好了,你们小辈先下去歇着吧。”殷源流和煦地笑道,“我们长辈要挑个良辰吉日,好好议一议你们的婚期。”
殷雪重冲姜篱挤挤眼睛,“阿篱,你放心,将来我护着你。”
就这货?还护她?姜篱翻了个白眼。她心情不好,懒得打击殷雪重的自尊,转身便要走。戚心竹见状,忙从苏南枝身后绕出来,冲白衣上人、殷源流挨个行了礼,小碎步跟上姜篱。姜篱心里憋着一股气,闷头一直走。脑海里回想殷雪时无悲无喜的面庞,想起前几日她还告诉他她喜欢他,今日便亲口说要与殷雪重成亲,感觉自己坏到了极点。
凭什么老剑尊让她嫁,她就要嫁?凭什么老剑尊一句话,就可以要一个人的命?为什么连入神境的师父,也无法违抗不属于他的意志?
若我一剑入神。她的念头烧得火热——若我一剑入神!
回廊下一拐,蓦然碰上一个人。是殷雪时,他眸光寂寂,似乎一直等在这里。这一刻,好像兜头浇了一盆凉水,姜篱脑袋里的火全部熄灭,只剩通体冰凉。
周围仆役婢女来来往往,她注意到暗地里悄悄投来的目光。定然是老剑尊的耳目,她抿了抿唇,退后一步,和他拉开距离。
殷雪时看见刚刚姜篱的举动,眸光黯淡了些许。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从随身布包里掏出一份丸药,递给她。
“我调制的金疮药,外用内服皆可。”
姜篱迟疑一瞬,接了丸药。他又道:“我明日离开。”
“离开?”姜篱蹙眉。
他道:“上天外天。”
姜篱一怔,问:“不是说,十八岁才去么?”
他轻轻摇头,“尊者让弟子留有时间陪伴家人而已。”
姜篱明白了,他的家人都死了,他留在人间也无人可以陪伴。
她抓了抓头,不知如何措辞,磕磕巴巴道:“走得这样急么?听闻天外天什么都没有,不如人间繁华,为何不多留几年?怕殷雪重为难你?今日之后,他不会那么做了。大不了我揍他一顿,好好警告他。”
“与他无关。”他神色淡淡,“墓里墓外,于我没有分别。天上人间,亦是一样。”
姜篱沉默了。
是了,他离开与殷雪重无关,与她有关。
她握着丸药的瓷瓶,手指用力到发白。在他心里,该怎么看待她?贪心忘义之徒?她明明不是这样的人,却不得不成为这样的人。
脑子里一团乱,她又想起很多年前,苟延残喘的母亲攥住她的手,一双枯塘般的眼眸死死盯着她。
“阿篱,骨头不要太硬。要忍……忍耐……”
忍耐……母亲,我要忍多久?你忍了一辈子,忍到冻死街头。难道我也要忍到为我不爱的人生儿育女,忍到失去我自己?
她动了动手指,是只有他们知道的手势。她想向他解释:“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如果我不选殷雪重,你……”
“师姐!”
戚心竹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刚好打断了她的解释。
“姜篱。”他忽然唤她。
她抬头,迎上他清冷似雪的目光。
“我不曾怪你。”他顿了顿,道,“大道孤远,你的路太独,日后多交些朋伴,保重。”
说完,他独自离去。
那时正值深秋,落叶纷飞,还朦朦地下起雨来。他一袭白衣,像一缕天边来的风,下一刻就要消失。
姜篱忽然一震,如梦初醒般追到廊下,追到雨里,大声道:“殷雪时,走,走得越远越好!你不要留在这里,你要去天外天,去赴长生,问大道。你要让那些欺辱你、蔑视你的人参拜你、供奉你。你不要做殷家记不上族谱的私生子,你要做天外天的尊者,做殷家老祖!”
牛毛细雨里,少年回过身,遥遥与她回望。
她喊道:“下次有人欺负你,记得自己打回去啊!你总是忍着,你不生气,我气啊。”
他弯了眼眸,轻声道:“好。”
一只翠鸟离开细雨中的枝丫,扑着翅子飞向山堂。婚期已然议定,修道之人寿数长久,不必似凡尘中人那般急切,苍岚山与殷家择了佳期,把日子定在姜篱二十岁那年。
殷源流和殷家长辈都很满意,除了没有来山堂的莫夫人。听说莫夫人最近痛失幼女,日日守着夭折女儿的灵牌哭泣。殷源流虽也悲伤,可他是男人,要挑起一家的重担,注定不能伤心太久。
“空明,我去看看素心,便不相陪了。”殷源流道。
白衣上人点头,“多陪陪她。”
殷源流离去,堂中只剩下白衣上人和坐在下边饮茶的苏南枝。
翠鸟掠过山堂,底下的苏南枝目光流传,颇有几分冷意,“你极力促成这桩婚约,是为了阿篱,还是你自己?”
白衣上人声音微冷,“为我自己?老夫大限将至,时不久矣,苍岚山纵然能从这桩婚约里得到好处,也是落在你们头上。”
“师兄,”苏南枝端详他,“你变了,你以前不是这么无私的人。我记得当年我游历人间,拜入师父门下,与你一同修道之时,去你那要几件法宝你都不舍得给我。师父仙逝,他的功法、秘宝,你可是一样也没分给我。”
白衣上人抚须笑道:“原来你还在记恨我这件事。你那时年纪太小,修为低微,宝物给了你,你留得住么?的确,你说得对,我那时是太自私了一点。可是南枝,人到了年纪,不想变也会变。我现在一心所想,便是为阿篱铺好将来的路。否则我撒手人寰,她又是那般出身,如何走这千人挤万人争的大道?”
苏南枝摇头低叹,不再说话。她不得不承认,白衣上人说的有道理。姜篱要想走得长远,必然要依附世家。
姜篱回来了,问:“婚期定好了?”
白衣上人叱她,“没大没小。幸好二十岁便能把你嫁出去,到时候让你公婆好好教你规矩。”
二十岁,姜篱低头算了算时间,她还有五年。
“你在算什么?”白衣上人没好气地问。
“算我二十岁之前一剑入神,每年要晋多少境界。”
苏南枝和白衣上人都笑了。
白衣上人道:“二十岁之前就想一剑入神?阿篱,你好大的口气。”
“我现在已经二品了。”姜篱道。
白衣上人点点头,眉眼间有赞赏的意味:“你去天南福地之时还是三品,在那儿待了一年,竟晋了二品么?”
姜篱耸耸肩,“我在那儿得了一种叫天问九章的功法,这功法修起来比以前的顺手。”
“天问九章?”白衣上人眉头一皱。
“老头子,你知道这功法?”姜篱眼睛一亮。
苏南枝也看向他。
他却摇摇头,“不曾听过。你这孩子,捡到什么乱七八糟的功法就敢乱修?你不怕修了什么邪门歪道,赔上性命?不许再修了,修本门道法才是正途。”
“晚了。”姜篱道,“李沧玄说,哦,就是把功法给我的那个人,他说这功法修了就不能停,若半道去修其他功法,轻则走火入魔,重则沦为凶尸。我若是破境失败,也会沦为凶尸。放心吧,我都修到第五章了。说起来也巧,它和咱苍岚的心法有许多相似的地方,修出来的灵力也很清澈,并无什么邪佞之气。”
苏南枝探她脉搏,观察她的灵力,点点头,“确是如此。”
“老头,”姜篱道,“二十岁之前,我会破入神境。”
白衣上人一看她就生气,胡子翘了翘,问:“你这么急做什么?赶着去投胎啊?”
“等我破了入神境,你和老剑尊就没法儿逼我嫁人了。”姜篱抱着双臂,哼道,“到那时候,我要退婚。”
山堂外,喜滋滋抱着小黄鱼过来的殷雪重听了姜篱的话儿,步子滞在门口。
她一旦破了入神境,便要退婚?
殷雪重脸上的笑意刹那间褪了下去。她选择嫁给他,看来并非她自己的想法。他虽然不够聪明,却也不是傻子。到这种地步,他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定然是他家里人跟她说了什么,才让她没选殷雪时。
她心里还念着殷雪时。
他抱着小黄鱼,垂头丧气。入神境便要和他退婚,她能在二十岁之前达到入神境么?
开玩笑吧,他爹一百岁才破入神境,她的师父白衣上人一百二十岁破的入神境。入神境又不是琉璃盘子,想破就能破?姜篱肯定不行。
“雪重哥?”一声柔柔的轻唤叫醒了他。
他抬起头,望见了戚心竹。方才失魂落魄,没注意到自己竟走到了山堂外的八角亭。戚心竹捧着一本书,坐在亭子里等她师姐。
“你还好么?”她歪着头看他。
“我好极了。”他坐下来,“你不用管我,忙你的去吧。”
“好。”戚心竹轻轻一笑,转身走了。
石桌上还留着她摊开的书册,这丫头丢三落四,把自己的书忘了。殷雪重想要把她叫回来,目光落在书页里的黑字上,忽然心跳一滞。这是本医书,介绍药草的,上面画着一枝墨梅,叫“杀心梅”,有使修者灵力紊乱失序的功效。
下方还有朱笔小注:灵力失序,不伤性命,但伤修为,修者大忌,万勿误食。
他的心停了一瞬,扑通扑通地跳起来。
下意识把书阖起来,他连忙按下自己的危险想法。
姜篱肯定做不到,他不必忧虑那么多。
那天之后的第二天,殷雪时走了,光带了一卷他母亲的《小医仙术》和几件换洗的衣裳,便独自登上了朝天阶。那天殷雪重和殷源流亲自去送,姜篱没来。
殷雪重虽然知道这么想不对,可他还是忍不住高兴,殷雪时去了天外天,他们就再也无法见面了。殷雪重想,她是女孩子,修道修得再厉害,也总得要嫁人生孩子的。
殷雪时走了,她还能嫁给谁呢?只有他殷雪重。
至于二十岁之前破入神境,简直是痴人说梦。殷雪重见了她就嘲笑她,劝她放弃这异想天开的打算。每次他嘲笑她,就要被她揍一顿,鼻青脸肿,他不长记性,非惹她不高兴。他去苍岚山做客,她不招待他,兀自练剑、打坐,从鸡鸣忙到天黑。别人在练剑,她在练剑,别人在休息,她还在练剑。
戚心竹说,她比以往更刻苦,她的剑光夜夜照亮苍岚山的白昼。
十六岁那年,她晋了一品,成了这世上最年轻的一品修者。
十七岁那年,她入了洞玄境。
他开始慌张,或许她真的可以做到。
天下人做不到的事,她做得到。
而他,姜篱的未婚夫,止步三品两年,连她的尾巴都摸不到。
“听说师姐想退婚?”他听见苍岚山一群小弟子在嘀咕。
“殷家那个大少爷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天资又不高,凭着家世和师姐订了亲而已,”另有弟子说,“师姐如今已入洞玄境,殷雪重拍马也赶不上,师姐自然要退婚。”
有人附和,“就是就是,要我我也退婚。”
他攥着拳,脸色气得发白。
那几个弟子迎头碰上他,惊慌失措,行了礼,统统脚底抹油跑了。
十九岁,姜篱洞玄境大圆满。
殷雪重在家里的藏书阁找到了四年前看过的那本医书,翻开书页,一枝墨梅横亘眼前。
同年三月,他带着梅花茶造访苍岚,亲自为姜篱煮茶。
“还要多久啊?”姜篱盯着茶壶上的袅袅烟气,不耐烦地说,“我还得去练剑。”
“天天练剑练剑。”他按着壶盖,将清澈的茶汤注入茶碗,霎时间花香扑鼻,“歇会儿吧,这可是我自己晒的茶。”
“你自己晒的?”姜篱端详泛红的茶汤,不大相信他一个大少爷的手艺,狐疑地说道,“不会有毒吧?”
他心跳漏了一拍。
“不要乱开玩笑。”他故意道,“不喝算了。”
姜篱接过茶碗,一饮而尽。殷雪重盯着她,看她喝得一滴不剩。
姜篱把茶碗一倒,示意自己已经喝完。
“走了。”她抹了抹嘴,御剑飞天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