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剑城,北辰殿。
这是一座漆黑的殿堂,穹顶极高,其上以玄银刻满繁星,周天主星十四颗,辅星四十九颗。乍一眼看,好似浩瀚星空悬于头顶。星光漏下,照亮殿堂中悬坐在空中的人。他趺坐于天极星下,银发如瀑,迤逦而下。星云绕着他旋转,灿烂的星光勾勒他白皙的脸颊。天地寂静,他阖着双目,仿佛也是万千星子的其中一颗,无悲无喜,无怒无嗔。
殿宇之下,有两个一模一样的白衣道童闭目趺坐。他们肤色雪白,像两个瓷人。岑知絮捧着她刚刚炼制好的丹药,静悄悄地踏入殿宇,跪坐在两个道童身侧。
如今她已经拜殷雪时为师,按照道童小师兄的吩咐,她每隔七日炼一炉丹药,交由他俩检视。两个道童睁开眼,觑了一眼她的托盘,轻轻颔首。岑知絮忍着满肚子好奇,悄没声地仰起头,眺望那悬坐于星辰下的男人。
入北辰殿以来,岑知絮从未见殷雪时踏出过这漆黑的殿宇,亦从未听他说过一句话。他好似星光砌成的雕像,没有一点声息。
几百岁的老祖宗皆是这副模样么?岑知絮暗忖,若是老祖突然死了,别人是不是也发现不了?
忽然间,星云停止旋转,岑知絮看见,空中悬坐的男人缓缓睁开了眼。
那是一双银灰色的眼眸,没有情绪,似寒冷的天际孤星。
岑知絮吓了一大跳,几乎要以为老祖听见了她大逆不道的心声。
白衣道童开口了:“低头。”
岑知絮连忙埋下脸。
下一刻,她听见了脚步声。
有一个人自殿外走来,一步步,路过她身侧。她低着头,只能看见此人染了血的金丝衣袂,浓重的血腥味袭上鼻尖。
“真没想到,”来人笑着开口,“懦弱了三百年的殷雪重,竟然有胆量挑战孤。”
是剑尊。岑知絮心头一惊,头埋得更低了。
早就听闻剑尊喜怒无定,残暴弑杀。她天生胆小,遇上这些跺一跺脚震天动地的大人物,特别是不大正常的大人物,她就害怕。
咚的一声传来,岑知絮看见戚心竹把一个血红的圆形物事丢在地上。那物事骨碌碌滚下来,正好落在岑知絮面前,与她面对面,眼对眼。
她对上了一双眼睛,一双血红的眼睛。
这是颗头颅,脸色惨白,双目泣血。她吓得要尖叫,道童小师兄蓦然出手,摁住她后颈的穴位,她空张着嘴,尖叫声卡在喉咙里。
戚心竹掏出一条丝绢,慢条斯理地擦着手指,“真是个废物,送死便罢了,还要弄脏孤的殿宇,自爆的血肉溅得到处都是,真是恶心。”
岑知絮望着眼前的头颅,竭力忍着心头的恐惧。
戚心竹的话好冷漠,仿佛死的并非她的丈夫,而是碍眼的垃圾。
“怎么回事,殷雪重死了,你似乎并不难过。啊,看来你已经知道了,是他害死了师姐。”戚心竹轻轻嘶了一声,道,“可是殷雪时,你忘了么?真正害死她的人是你。当年若不是你,师姐又怎会这么容易便毙命苍岚?”
地上的岑知絮眸子暗暗一缩。
什么?雪时老祖害死了姜篱?
男人自空中徐徐落下,赤足踏在高台之上,一步一步走下来。他银色长发迤逦在身后,恍若流动的银瀑。戚心竹对上他银灰色的寂静眼眸,唇畔的笑容越来越大。
“怎么?”戚心竹嘲讽地问,“不敢承认么?”
入北辰殿半年有余,今日岑知絮终于听见她师父开口。
那是清冷到极致的嗓音,好似冰雪落在耳畔。
“你我皆罪人。”
“罪人,当死。”
戚心竹大笑出声,笑得弯了腰。
半晌,戚心竹直起身来,转身离去。岑知絮这才敢抬起头,望她没入黑暗的背影。
她的声音遥遥传来——
“殷雪时,孤等着你的死期。”
***
殷雪重的死讯传遍大江南北,他残破的尸体被送回隐川,由隐川医者一块肉一块肉缝合,停在了白庐下的棺柩之中。有人说,殷雪重死前自爆,想拖着剑尊共赴黄泉,可惜剑尊到底道行高深,自己安然无恙,殷雪重却尸骨支离。
北辰殿老祖派人觅他的尸骨,找回来许多碎肢乱骨,还有些肢体没找回来,可能已经被孤剑城的野狗吃了。
挑战剑尊是孤剑城的旧例,但凡有人觉得自己道行够格,便能去孤剑城挑战,剑尊必须履约。这场挑战,不死不休,必要见血。若挑战者当真赢了,便能成为新剑尊。三百年来,戚心竹执掌孤剑城,没有一个人敢剑挑明光宫。
殷雪重是第一个。
一个入神境修者挑战大自在境的剑尊,没人能想到他有此等胆量,更没想到三百年来头一个挑战剑尊的人,竟然是剑尊自己的夫婿。
隐川挂满白幡,四处是雪花似的纷飞纸钱。百家同来吊唁,丧席从山门摆到山脚。戚飞白在殷雪重的灵前跪了三天了,姜篱抱着双臂靠在门框边上,头疼欲裂。在她的印象里,殷雪重并非那么死心眼的人。也不知为何过了三百年,竟如此激进莽撞,生生把自己的性命赔了进去。
留下来一个十八岁的愣头青儿子,无人照看,真不知如何是好。
她去厨房拿了个馒头,走到他面前,递给他道:“多少吃点东西吧你。”
戚飞白没接,只问:“萧……姜前辈,你说,我爹是不是挺讨厌我的?”
“说什么呢?”姜篱蹲在他边上,道,“他讨厌你,能把你托付给我么?”
他摇了摇头,“从小到大,旁人都说我娘是剑尊,我爹是殷家嫡公子,天下最尊贵的便是我了。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娘压根不管我,好几年才来看我一遭,有时候我在孤剑城碰见她,她都不认识我。我爹呢,我爹虽然管我,可是他每次看我的眼神都特别复杂,感觉就像……就像……”
他想了想,嘲讽似的笑了一声,说道:“感觉就像我不该是他的孩子,却莫名其妙出现在他的生命里。后来有一回,我听见家里的老人嚼舌头,才知道我爹根本不希望我出生。”
姜篱嘴笨,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苦思冥想了半天,说道:“怎么会?下人胡言乱语你也信?”
“姜前辈,你知道我怎么出生的吗?”戚飞白吸了口气,道,“其实我三百年前就出生了,是我爹把我封印,让我沉睡,不让我长大。十八年前,他才从封印里把我取出来。我生辰是四月初七,很熟悉是不是?你的祭日是七月初七,七月初七往后数十个月,就是四月初七。”
姜篱愣了下,慢慢想明白他什么意思。
他继续道:“你死后不久,我爹郁郁寡欢,日日喝酒,有一日酒后失德,与我娘同寝,便有了我。而我娘也因为我得以嫁入殷氏,我祖母还把莫家的颠元五象诀传给她,后来她就成了剑尊。”他的笑容有几分凄惨的滋味,“他俩都不喜欢我,但我知道,他俩有同一个挂念的人,那就是你。所以我想学你的剑,我想当你的徒弟。我想着,要是我像你一点,再多像你一点,他俩是不是就不会那么讨厌我了?”
姜篱叹了口气,不知道说什么好。
殷雪重的包袱背了三百年,难怪修为进境缓慢,多半是道心有瑕。其实回头想当年的事,她真不一定是殷雪重害死的。杀心梅花的毒固然会影响她的灵力,但那时她的天问九章已经练到第八章,天人合一,炼神还虚,这种程度的毒入她体内,第二天就会受枯木逢春的影响排出体外。
能让枯木逢春失效,令她浑身灵力紊乱,绝不可能是杀心梅花这种只会扰乱灵力的小毒。
害她的,另有其人。
话说她从林溪山的乾坤袋里找到了她的尸体躯干,如今她的尸体就剩两条腿没找回来了,等尸体部位找齐,若把尸体送到殷识微那儿验尸,能不能找到真正的致命原因?
不过解剖得全裸吧?看别人解剖自己的尸体,解剖者还是殷识微,有点怪尴尬的……
戚飞白抹了把脸,已是红了眼眶,“我爹拼了性命挑战我娘,结果落得死无全尸的结局,什么也没捞着。我呢,除了在这儿哭,什么法子也没有,什么事也做不了。姜前辈,你三百年前看我爹,三百年后看我,是不是发现我俩一样的没用?”
姜篱皱了皱眉,拎着他的后脖颈子,把他拽出门。
山堂外是来来往往的人,殷家大丧,大半世家都派了人来吊唁。姜篱沉声道:“你听。”
“听什么?”戚飞白哽咽着问。
他止了泪,静下心去听。有人为他父亲而伤怀,有人在追忆他父亲的往事。他用尽耳力,忽听亭间、楼台处,使者们三五成群,围在一处低声议论:“剑尊连亲夫都杀,近些年来,脾气越发暴虐了……”
“前些日子,李家进孤剑城朝贡的使者一个未还,听说已填了城墙了。”
“唉……高氏流放,萧氏灭门,下一个不知道是谁家……虐杀亲夫,天地不容啊……”
“快别说了,小心隔墙有耳。”
“无妨……这毕竟是在殷氏门庭……”
戚飞白抬起糊满泪水的脸颊,后知后觉地发现,他父亲死后,大家对剑尊的怨怼又大了些。
姜篱抱着双臂,缓声道:“你爹赴死,并非徒然。此战之后,百家自危,往日没有勇气反你母亲的,大概也会生出一二分血勇来。你爹又不是傻子,自然知道挑战你母亲是什么结果。”姜篱顿了顿,道,“他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明知必死而不让。”
戚飞白怔怔的,泪越发汹涌。
懦弱了一辈子的人,要如何才能鼓起必死的勇气?他父亲元神自爆,不是为了妄想拉他母亲共赴黄泉,而是让天下人看自己的下场。他父亲的死状越悲惨,天下越恨戚心竹。
他忍不住悲伤,心底好像要被灰烬掩埋。
旁人都能看轻他父亲,独他不能。
往后,他当真要站在他母亲的对立面么?
他父亲入神境方有挑战他母亲的资格,他如今堪堪三品修为,恐怕连他母亲的敌手都当不了吧。
沉默片刻,戚飞白撩袍跪下,“求师父授我剑法。”
……怎么就叫上师父了?
唉,姜篱觉得头疼,为什么一个两个都喜欢托孤给她?她看起来很有爱心么?
“从今往后,弟子唯师父是从。”戚飞白重重磕头在地,道:“无论你们恩怨如何,将来胜负几分,弟子发誓,弟子给师父养老,弟子给师父送终!”
姜篱:“……”
呃。
送终就不必了吧。
***
这小子振作了起来,姜篱放心了几分,负着手离开了山堂。一路走过去,不少目光明里暗里地投过来,使者们小心翼翼打量她,低声说着她是姜篱传人的事儿。白头镇一战暴露了她的苍岚神雷,大伙儿都以为她是姜篱传人。她暗自冷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猜测,她是否身怀天问九章。
话说回来,回隐川这么久,还没看见殷识微。她皱了皱眉,闪到殷识微院外暗中观察。见了殷识微就尴尬,尤其现在他多半知道她是谁了。萧梨可以嫁给殷识微,可姜篱不能!为了避免尴尬,姜篱觉得自己还是别和他照面的好。
偷眼打量那小院,侍女们端着药吊子进进出出,清冷的小院里飘出几分苦涩的药味。
奇怪,白头镇一战受伤的是她,怎么他先病倒了?
正好萧宁萧宣在院子里头,姜篱伸手招呼他俩,示意他俩出来。萧宁瞅见姜篱,咬了咬唇,背过身去,假装没看见。只萧宣跑出来,问:“二……姜前辈,有何要事?”
“你姐怎么回事?”姜篱看萧宁非但不应她,还独自进书房里去了。
萧宣踌躇了一阵,道:“你不是我们二姐,还差点为我们死掉,她不知道怎么见你。”
从前她为他们受伤,可到底是一家人,彼此照料是情理之中,纵然心里有愧,却也不会羞耻。而今才知,二姐不是二姐,是姜篱,与他们没有半点血缘关系,他们倒总是成为拖累她的后腿,不免觉得羞惭。
姜篱想明白关节,觉得头又更痛了几分。
这帮人,怎么一个一个都这么别扭。
姜篱暂且没时间开导萧宁,问道:“殷识微怎么了?病了?”
萧宣意外地看了姜篱一眼,“不是啊,之前您与林溪山一战,姐夫……呃,识微公子受伤了。”
“不是,”姜篱摸不着头脑,“打架的是我,他怎么受伤了?”
“识微公子给您用了护心仙针,您不知道么?”萧宣也茫然。
“护心仙针怎么了,不就是护我心脉的针么?”
“不止啊,”萧宣道,“从前我家家塾的老师介绍老祖的小医仙术,说护心仙针是把受针者一半的伤转嫁给施针者的针法。料想是识微公子有病根,身子不大好,姜前辈能承受的伤,他受得有些勉强,所以躺到了现在。”
什么?
姜篱怔在当场。
护心仙针转嫁一半的伤给施针者,这怎么和当初殷雪时告诉她的不一样?是三百年前的护心仙针和三百年后的护心仙针不一样?还是当年在天南福地的尸墓里,殷雪时就是用转嫁一半剑伤的法子救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