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角亭中,殷源流神色沉沉,“如今百家对剑尊皆有不满,孤剑城恐怕很快便会有动作。韩如意死了,殷氏与韩家的婚盟未订先散。识微,你是聪明的孩子,做事情不能任性。韩家还有旁支姑娘,身份虽与你不相配,但可以记到韩宗主亡妻名下,抬成嫡出。你再好好看看,总能挑到个可你心意的。”
殷识微起身撩开风席,清风拂面,吹卷起他的发丝。
他面无表情地说道:“孤剑城再杀一家,盟约可成。”
“你焉知下一家不是殷氏?”殷源流愁容满面,“纵然有你父亲在孤剑城,然则戚心竹此人做事不循常理,雪重此番触怒了她,不知会有怎样的后果。再加上一个姜篱,若百家得知她的身份,殷家将大难临头。”
他心尖发苦,雪重并非鲁莽的孩子,为何会独自赴死?
忍了三百年,为何不能再多忍一会儿?
殷源流苦笑,“殷家君子之门,岂能败在我的手中?”
青年回眸望他,目光似冰雪般寒凉。
“若为君子,你当速死。”
这般大逆不道的话出口,殷源流先是怔了一瞬,尔后目光灼灼地看向他。
“你……”殷源流低低叹道,“原来是你。难怪她会回来,难怪你非要娶她。孩子,三百年前你娶不了她,三百年后便可以么?你知道当年多少世家参与围攻苍岚么,一旦她身份暴露,便是与天下为敌。你难道要把殷氏送上绝路?”
“殷氏传家五百年,够久了。”殷识微淡声道,“殷源流,你有两个选择。”
殷源流望着他的背影,脸庞犹如揉皱的硬纸,有几分僵硬。
他道:“一、做一个听话的殷家家主,二、去后山养老。”
“你到底要做什么?”殷源流轻声问道,“雪重忍了三百年,偏偏选择今朝发难,绝非偶然。是你和他商量好了么?挑起百家战火,于你有什么好处?雪时,你并非好战之人啊。”
殷识微不答,只问:“选好了么?”
殷源流闭了闭眼,“我听你的便是。”
殷家本就在殷雪时的庇护下苟活,若失去他的庇护,死得更快。
话音落下,殷识微拾阶而下。
“你去哪儿?”殷源流问。
他清淡的嗓音遥遥传来——
“沐浴,焚香。”
殷源流:“……”
他看了看天色,明晃晃的日头挂在天心,天光亮得刺眼。
***
离开八角小亭,姜篱发热的脑袋才冷静了下来。
天爷,刚刚她都说了些什么?
她意气上头,什么话能气死殷源流她就说什么,晚上去殷识微房里下榻这种话都说出了口。难道晚上真要去他房里睡?姜篱脸上冒火,胸膛烙了个大饼似的发着烧。去的话尴尬,不去又岂非自己打自己脸?定会教殷源流老儿以为她怕了他了。
啊啊,真是骑虎难下。
姜篱没头苍蝇似的,原地转了好几圈,终于决定先去找萧宁萧宣解决他们事再说。
书房的窗牖开着,飞花掠过小轩窗前。萧宁窝在房里绣花,萧宣捧着经书,一字一字地读。两姐弟长得相似,很安宁的模样。可细细看,萧宁的眼眶微微发红,眼泪断了线,一滴滴落在绣绷子上,烙出一个又一个铜钱大的水印子。
“喂,”姜篱双手撑在窗台上,歪下脑袋凑近端详她,“你哭啥?”
萧宁吓了一大跳,差点蹦起来。一看是姜篱,整个人变得不自在,手脚不知道都往哪儿放。她站起身,嗫喏道:“姜、姜前辈。”
她忽然这么有礼貌,姜篱反倒不习惯,“你怕我?不是吧,我又不吃人。别叫我什么前辈,我二十岁就死了,前些日子才借尸还魂活过来,算起来我活着的年头,比你多不了多少,以前怎么叫我,现在就怎么叫。”
书案旁的萧宣走过来,踌躇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轻声问:“姜姑娘,您是姜姑娘,那我二姐呢?”
此问一出,姜篱立时陷入了沉默。
三人隔着一扇轩窗,彼此无言。
鸟雀立在枝头上叫,叽叽喳喳的,姜篱忽然觉得很烦躁。
该怎么告诉他们,萧梨早已经死了?姜篱觉得自己像占了别人躯壳的小偷,话卡在喉咙里,说不出口。
萧宁拉了把萧宣,开口道:“你是傻的么?当然死了,否则姜姑娘怎么能借尸还魂?”
萧宣低下头,不说话了。
萧宁吸了吸鼻子,抬起脸来道:“姜姑娘,我们本都是该死的人,因为你才侥幸活到至今。在白头镇,我还当了缩头乌龟,除了逃跑和被人绑起来要挟你,什么也不会。”她拉起萧宣的手,挤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我没脸再求你保护我们了。正好,我外祖家传来了信儿,说可以收留我们,还帮我寻了一门极好的亲事。”
姜篱心情很复杂,问:“所以你打算嫁人了。”
“嗯,”萧宁点点头,“总归是有了个去处,挺好的。”
“那萧宣呢?”姜篱用下巴颏指了指他。
“我会把他带去婆家,”萧宁道,“若是我婆家不许我带他,我外祖家也能给他落脚。”
姜篱觉得这事儿不大靠谱,萧宣是庶出,萧宁的外祖又不是萧宣的外祖,真的会帮她养弟弟么?再看萧宣,他也是一副迷茫恐慌的样子,一张小脸惨白,眼眶也慢慢发红了。
“你外祖家什么时候来接你们?”姜篱又问。
“他们会来吊唁嫡公子,眼下应该快到了吧。”萧宁说。
说话间,殷家弟子来传话,道:“三位,三姑娘的外祖母和大表哥已到了慎思堂,家主说请三姑娘收拾停当,来堂下叙话。二姑娘若有空暇,亦可一道前来。”
三人面面相觑,萧宁深吸了一口气,擦干净眼泪,返身坐在鼓凳上,对镜扑粉,又细细描眉,再换了身衫子。即便落魄了,她也是个体面的姑娘。收拾停当之后,她已不再是方才哭哭啼啼的女郎。才几天时间,她好像长大了许多。分明只有十六岁,如今也要学着担起一片天了。
三人沉默地走了一截子路,进了慎思堂,左右两边的水磨檀木高背椅上坐了两个姜篱没见过的人。一个是陈家老太太,满头银发,梳着高髻,戴着镶了祖母绿的抹额,一身素净又不失贵气的乌色袄子。
另一个是个年轻的男人,大约便是萧宁的表哥陈常纪了。只见他一身灰地云纹的肩袖长袍,穿得倒是华贵,奈何太瘦了,衣架子似的,衣裳空空荡荡的,好像能再钻进去一个人。
老太太见了萧宁,老泪纵横,朝萧宁伸出手来,喊道:“心肝啊,我可见着你了。快来,让外祖母好好看看你。”
姜篱感到无语,萧家败落已有好几个月,天下谁人不知萧家姐弟在隐川,现在才装出一副慈祥外婆的模样来寻人,未免也太迟了吧。
不过世家之人向来脸皮厚,瞧这陈家老太太,没有半分羞愧的意思。
萧宁走过去,低低喊了声:“外祖母。”
老太太紧紧握着她的手,道:“孩子,你受苦了,我和你常纪表哥来接你回家了。殷氏多日来照料你和宣儿,陈家感激在心。如今我已经给你议定了婚事,宣儿也由我们抚养,便不要再劳烦殷家费心了。”
萧宁点了点头,“外祖母说的是。”
“老夫人刚刚说婚事,”姜篱开口道,“不知道是哪家郎君?”
老太太看过来,笑道:“你便是梨儿吧,真真是好相貌,瞧着便是个可人的好姑娘,怪不得殷家看中你。”她又看向萧宁,接着道,“宁儿,你常纪表哥发妻早逝,你是知道的。他已鳏了好几年了,正巧你年纪也到了,我看你俩正是天作之合。你回家来住,不必再折腾,等出了孝期,安安稳稳地做陈家大娘子,是不是很好?”
萧宁脸色变了,问道:“外祖母给我定的亲事,便是嫁给表哥?”
一旁的陈常纪哼道:“怎么?不愿意?宁表妹,你还以为你是萧家嫡小姐呐?你是罪人之后,剑尊开恩才留你一条命,能嫁进我们陈家,已经是你上辈子烧了高香了。”
萧宁下意识抬头看姜篱,又抿着唇别开脸。
陈常纪这副德行,一看就不是什么好货。姜篱出声道:“萧宁,你不想嫁就不嫁。”
老太太瞪了陈常纪一眼,陈常纪嘁了一声,闭嘴不说话了。老太太抚着萧宁的手,笑道:“宁儿,你莫怕,若他敢欺负你,外祖母给你撑腰!再说了,嫁不嫁的,自然要以你的意愿为先,你先回家来,兴许日久天长,你和常纪便两情相悦了呢。”
“恐怕待萧宁进了你家门,就由不得她自己了。”姜篱不咸不淡地笑了声。
老太太不悦地看了姜篱一眼,“二姑娘,你还未入殷家门,说到底是寄人篱下,可要懂些规矩啊。长辈说话,岂有你小辈插嘴的份儿?”
姜篱分毫不让,冷笑道:“萧宁是我亲妹,她的婚事我必定要过问。你不喜欢听我说话,便请回吧。”
萧宁咬着唇,心里纠结万分,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老太太眯了眯眼,道:“宁儿是我亲外孙女,自然要回我陈家来,纵是殷家家主来了,也没有理由留下她。”
“哦?这是要抢人的意思了?”姜篱好整以暇地打了个响指,电光在她指尖迸发,昙花一现般灿烂,“前儿刚在白头镇杀了个老不死的,老夫人,你猜猜他怎么犯到我面前的?”
老太太气道:“好一个小丫头片子,你敢威胁长辈?”
可看到姜篱指尖的电光,她的气势不自觉矮了一截。
这女娃简直就是个煞星,白头镇诛杀林溪山的事早已传开,她也有所耳闻,不敢再同姜篱多聊,转而拉着萧宁的手,道:“宁儿,你家的情况,你自己心里有数,眼下哪个有头有脸的人家敢要你?也就是我们陈家,惦念着骨肉亲情,才寻你回家。难道你真的要继续过这寄人篱下的日子?殷家君子之门,自然不会驱逐你。可底下的下人怎么看你?弟子怎么看你?”
她叹了口气,一副苦口婆心的样子,道:“我老太婆不逼你,宁儿,你自己决定吧,要不要跟我们走?”
“我……我……”萧宁咬着唇,难以抉择。
她不是傻瓜,自然知道陈家是火坑。陈常纪是个鳏夫并没有什么大不了,可恨的是他有三个孩子,院子里还有五六个姬妾。她嫁过去,哪有好日子可言?
从前母亲在的时候对这个侄子甚是鄙夷,她也听了他不少荒唐事。以前鄙夷至极的人,当笑料谈论的人,现在怎么就沦落到要被他求娶了呢?
可是,她的确不能再赖在殷家了。
“我……”她绞着手,支支吾吾地开口,“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