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阿剑悍然出鞘，森然剑光一闪，所有冰刺消融殆尽。姜篱与殷识微飞遁离开山洞，默契地选择了跑路。伤还没好，此刻不是硬碰硬的时候。
    飞到外面，牛乳一般灰白色的雾气已经覆盖了整个罗浮洞天，天地不是黑便是白，恍若水墨浸染了一切。二人甫一出洞，更多冰刺铺天盖地而来。
    姜篱边撤边斩，承阿剑的剑光笼罩周身，斩碎一切冰凌冷刺。情况非常不妙，行迹已然暴露，无论撤到何处，总有冰刺如影随形。
    她师叔的阵法就是高明，罗天大阵，以天地为罗网，他们根本逃不脱。姜篱暗叹自己当初没好好学，现在被师叔的阵法坑了两回。
    既然逃不掉，那就速战速决。
    她缓缓握拳，神雷在体内复苏，指尖开始被黑色淹没，她的眼瞳染上金子一般的光泽。
    “姜篱。”殷识微嗓音微冷。
    刚刚提醒过她不要用神雷，她现在就忘了么？
    她笑了声，“我知道这功法有点问题。的确，神雷锻体之时，我脑子好像会变得不太清楚。”
    否则也做不出亲吻他的蠢事来。
    “所以，”她的声音在月色中传递，清晰可闻，“我需要你帮我。”
    又一波冰刺袭来，排山倒海，天地仿佛都要冻在冰里。姜篱眸光一凛，举剑狠狠一劈，天地被这一道剑光分开，所有冰刺消融成水。与此同时，姜篱的雷电顺着冰刺消融的方向传导，仿佛无形的游蛇，冰刺的来源被她找到，正在丛林深处。
    战场之上，她鲜少开口求援，殷识微记得清清楚楚，这是第一次。
    “好。”他答道。
    “我很快，你能跟上我么？”姜篱问。
    “能。”
    姜篱略有些惊讶，对于一个医者来说，能跟上她的速度实在是不同寻常。不过，她隐隐约约感觉到殷识微这厮藏了不少底牌，不似一般的世家公子哥。来不及想那么多，眼看冰刺又要在远处凝聚，她身形一闪，转眼间落入丛林。殷识微紧随其后，跟得不近也不远，始终和她保持三丈的距离。
    神雷劈入丛林，夜色刹那间被照亮，浓雾也被雷光驱散，姜篱看见了丛林深处的苏万乘。她再次闪现，下一刻出现在苏万乘身前。二人在斜刺里交手，顷刻间过了数百招。
    苏万乘有些道行，起码是一品修者。交手间，他的寒冰侵蚀神雷，竟蔓延上姜篱的手臂。这寒冰犹如跗骨之虫，沾上身之后便疯狂往血脉里浸染，姜篱感觉到自己的血液在慢慢结冰。
    可恶。
    她眸中金光加剧，神雷秘法配合天问九章加速运转，身体再次强化，可她感觉到自己的理智也在暴怒和疯狂中下沉。
    这不是个好兆头。她抓不住自己了，神智好似沼泽里的困兽，正缓慢被淹没。
    苏万乘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正要加紧攻势，却见她的手臂上蓦然睁开无数只金色的眼睛。苏万乘和后方的殷识微俱有些怔愣，只不过苏万乘是从未见过这么邪门的东西，而殷识微则是仿佛又看见当年的李沧玄。
    为什么会这样？
    那金色的眼睛，到底是什么？又为何会出现在她的身上？
    殷识微立刻出针，十八枚银针从指间飞出，仿佛灿烂的星子洒落丛林。银针急速没入姜篱周身大穴，中央一枚银针深入她的脑髓中宫。清冷的灵力注入她的穴位，她的神智好似被一双手从沼泽中拉出。手臂上的金目眨了片刻，一只只闭上眼，消弭无形。
    姜篱重新睁开眼，迷蒙不再，杀气毕露。
    掌心雷凝聚，在她手中轰隆隆爆发，气浪排山倒海，苏万乘的寒冰全数消融，人也倒飞出去。一个头发斑白的黑袍人影蓦然出现在他身后，轻扶他的后背，帮助他稳住身躯。
    那是苏南雁，她终于现身了。
    “杀殷识微。”她低声道。
    “什么？”苏万乘有些不安，“他可是殷家人。”
    “在我的阵中，不会有人知道是我们杀了他，”苏南雁漠然道，“他死了，顶多治我个看顾不力之罪。他不死，萧梨也死不了。”
    苏万乘明白了，立刻飞出去，直奔后方的殷识微。姜篱想要回援，却被苏南雁拦住去路。只见这老态龙钟的女人祭出一枚阵盘，正是她的万方阵母。阵盘熠熠生光，内中出现一个三角，急速变大，框住姜篱，姜篱立刻被锁在中心。
    困仙阵。
    可恶，姜篱脑袋突突发疼，又是她师叔的阵法！
    星阵无法直接杀人，却是困人锁人的好手。姜篱能用蛮力突破，但颇费一番工夫，根本来不及保护殷识微。上课的时候师叔肯定说了怎么破阵，姜篱追悔莫及，她当年为什么不好好学习！
    她抓紧凝聚神雷炸阵，眼看殷识微即将被苏万乘追上，额头冷汗直流。
    一个不擅杀伐的医者，要如何对付一个一品修士？
    她又抬眼看天色，现在是什么时辰，时间怎么还没到？
    苏万乘掌中凝聚寒刺，直拍向殷识微面门。那一刻，时间仿佛蛛丝一样拉长，姜篱目眦欲裂。然而，殷识微竟避也不避，神色淡漠地拿出一枚圆形赤色阵盘。那阵盘与苏南雁手中的万方阵母无比相似，几乎一模一样。苏南雁望见那阵盘的瞬间，脸色遽然一变。
    “开阵。”殷识微低声道。
    阵盘发出亮光，姜篱发觉锁住自己的困仙阵消失了。
    疾雷步划出闪电般的足迹，她立时闪现，苏万乘即将出手的瞬间出现在殷识微身前。二人对掌，姜篱的掌心雷迸发，紫色的电光爆闪，雷火轰出，苏万乘的寒冰被突破，他整只右臂被雷火吞噬，化为灰烬。
    他厉声惨叫，倒飞出去，再次被他母亲扶住后背。
    “那是什么？”苏南雁直勾勾地盯着殷识微手里的阵盘。
    姜篱冷笑，“很眼熟么？苏南雁，你用罗天大阵之时，可曾想起过你的亲姐姐？”
    说罢，她瞥了旁边的殷识微一眼。原来这厮早就和萧宣研究出了师叔阵盘的用法，难怪萧宣把阵盘给他，教她一阵操心。阵盘可以操控内中蕴含的阵法，幸而这傻缺用的全是师叔的星阵，否则当真是拿她无可奈何。
    “你懂什么，我与她是姐妹，她的就是我的，我用她的阵法有何不可？”苏南雁嗓音阴沉，“此物你们从何得来？”
    “你猜。”姜篱笑道。
    苏南雁眸色越发阴冷，道：“既然你与我那好姐姐有渊源，看来是留不得你了。得了她的阵母又如何，你以为这三百年来，我只会她的星阵么？萧家丫头，你为免太小看洞玄境。”她摇了摇头，“本想生擒你得你功法，可惜了，剑祖的毕生传承，都将随你埋骨此处。”
    她再次祭出万方阵母，掐出手诀灌注灵力于其中。
    浓雾越发浓郁，漆黑的天穹似乎在下沉，三轮明月越来越低。姜篱敏锐地感觉到，大阵在向她和殷识微收缩。殷识微再次启动阵盘，却无济于事。看来现在的星阵已经不再是她师叔的星阵了。
    不行，这样下去，大阵收缩到极致，他们迟早要被压死。
    想不到苏南雁有些创举，她竟通过移动边界的方式把罗天大阵改成了杀人阵。
    姜篱悍然出剑，剑光划过前方那两道影子，仿佛劈入水波，浮起阵阵涟漪，感觉不到实处。苏南雁和苏万乘的影子扭曲了一下，又恢复原状。苏南雁嘴角噙着一抹嘲讽的笑意，姜篱明白了，这厮在刚刚和她说话的时候调换了位置，留下两道虚影，现下已不知在何处。
    “你能找到他们么？”姜篱低声问。
    殷识微摇了摇头。
    “现在什么时辰？”姜篱又问。
    明月越来越低，姜篱觉得自己好像要被吸进去。殷识微同她一起用力撑着天幕，脚底下的地面却也越来越近，丛林的巨木纷纷断折，被压成齑粉，殷识微个子高，已经可以踩到地面了。
    “死在此处，”殷识微清清淡淡的嗓音传来，“血肉相混，不分你我，倒也不错。”
    “你疯了吧你！”姜篱气道，“现在到底什么时辰了？”
    “子时已到。”
    ***
    孤剑城，苏家府宅。
    沈袭烟与众姬妾团团围坐，中央放着两个稻草人，一个穿着苏南雁的裙钗，一个穿着苏万乘的冠服。丫鬟捧着苏南雁和苏万乘的发丝，小心翼翼地缠住稻草人的手腕。
    苏南雁的头发是她们从其床榻上找来的，而苏万乘的则是一个姨娘趁他睡着，从他头上拔的。按照巫傀咒典籍的记载，收集敌手的头发、贴身衣物，制成傀儡稻草人，即可施咒咒杀敌手。
    万事俱备，可以念咒了。
    所有人捧着一方宣纸，上面抄录着巫傀咒的口诀。沈袭烟环顾众人，众姬妾也望着她。有人目中含泪，还有人因为害怕而瑟瑟发抖。
    “子时已到，正是一天中阴气最重的时候，我们该念咒了。”沈袭烟道，“妹妹们，想离开的不必勉强，现在立刻离开。的确，这个咒只是我偶然得来，我也不知道有用与否，更有折寿之患。无论苏家母子能不能被成功咒杀，我们都不会供出你。”
    大家面面相觑，一个姨娘咬了咬唇，道：“这日子我早就过够了，短命又如何？姐姐，事已至此，谁都没有回头路可走，我们开始吧！”
    众姬妾纷纷道：“开始吧！”
    沈袭烟凄然落泪，下一刻眼神变得铁石一样冷硬。她用力道：“开始。”
    大家齐声念咒，咪咪嘛嘛的声音传出，仿佛是蜂子嗡嗡振翅，无比邪佞，却又无比坚定。丫鬟立在旁边，忽见稻草人起了变化，二者身上的稻草泛出团团血色，仿佛开出了艳丽的蔷薇。
    “有用了！”丫鬟惊声道，“夫人、娘子，诅咒有用了！”
    众人精神大振，念咒的声音加速。稻草人身上的血团扩大，最后鲜血淋漓，犹如血人。
    ***
    姜篱忽然听见上方有人惨叫了一声，立时明白是沈袭烟她们开始下咒了。
    几日前，沈袭烟命丫鬟送帖子到殷宅，具陈她意图诅咒苏家母子之意。她说，诅咒若成，则她们重得自由，若诅咒不成，她们必定被苏家母子报复，命丧黄泉。萧梨是她的侄女，又屡遭苏万乘刁难，说不定也会被她们连累，请她早做准备。
    子时，正是她们拟定的下咒时辰。
    姜篱本来打算先等她们下咒，若诅咒不成再出手刺杀苏南雁。想不到此时此刻，她们的诅咒倒救了她一遭。
    天幕停止下压，她立刻拔剑出鞘，剑光一劈，天地再次分开。她看见虚影消失，苏南雁和苏万乘现了身。苏万乘已经浑身鲜血，成了血人。苏南雁比他好一些，却也是脸色苍白。
    “万乘！”她勃然大怒，“是巫傀咒，何人胆大包天，竟敢下咒害我？”
    “娘，”苏万乘一面哭，一面哇哇吐血，“我不想死……”
    姜篱一道剑光劈过去，苏南雁和苏万乘被迫分开。姜篱追加一剑，苏万乘被砍成两段。
    苏南雁目眦欲裂，声嘶力竭，“我儿——！”
    纵然悲愤交加，理智告诉她不可硬拼。她一面撤退，一面单手结印，抵抗诅咒。清心诀念出，身上的恶诅之痛减轻了不少。
    “是不是你那好二姨帮你？萧梨，我定要你和沈家血债血偿！”
    她身影一闪，再次消失。姜篱仰头，发现天幕再次下压。
    “你以为一个小小恶咒便能要我性命么？”苏南雁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我说过，你太小看洞玄境。”
    另一侧，苏家府宅里，苏万乘的稻草人已经倒了，但诅咒苏南雁失败，众姬妾遭到反噬，齐齐吐血。
    沈袭烟支起身子，运转周身灵力，勉力继续。
    然而，其他姬妾都趴倒在地，虚弱无比，无力继续。沈袭烟急声道：“妹妹们，我们再加把劲。苏万乘死了，苏南雁一定料到是我们背后下咒，若她逃过此劫回来，我们定然无命可活！”
    “姐姐……”一个姨娘气若游丝地哭道，“可……可我真的起不来了……”
    有人强自撑着念咒，更多人破布麻袋似的，被丫鬟扶起来，立刻便歪倒在侧。沈袭烟管不了那么多，自己念咒，然而稻草人不再有方才那般反应。念咒的人不够多，咒力就不够强。
    沈袭烟额头冒冷汗，难道真要功亏一篑？
    这时，一个清越的声音传来：“我来帮你们！”
    众人抬头看，见岑知絮踏风入了庭苑，指尖弹出无数飞针，簌簌刺入所有人的后心大穴。岑知絮又给所有人灌了仙丹，大家顿时恢复了些许力量，至少可以坐起来了。
    “我为你们护法。”岑知絮道。
    沈袭烟感激地朝她点了点头，与众姬妾手握手，继续闭目念咒。咒语声嗡嗡而起，稻草人身上又多了许多血块。
    罗浮洞天里，苏南雁又一次不由自主现了身。恶咒杀不死她，但阻挠了她施法。
    “怎么会这样？”她不可置信。
    姜篱拔剑出鞘，剑光流泻而出，恍若碎裂的月光。
    “这一剑，为袭烟二姨，为那些被你儿子虐待的女人，”姜篱低声道，“也为我师叔。”
    苏南雁当机立断，扭头飞遁。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她来日再找萧梨算账。
    姜篱缓缓吸气，遥遥劈出一剑。这一剑倒映无边月色，亦倒映她宁静的双目。绵密的剑光纷纷扬扬，夜色在这一剑中被斩开。浓郁的黑夜恍如墨水，被中间那一线雪白的剑光分开。于是没有边际的夜色里，只剩下这一抹神来之笔一般的留白。
    苏南雁感受到浩瀚的剑意，匆忙之中回头，看见留白尽处，有一抹孤绝的剑影。
    恍惚间，她好像又看见多年前那个爽朗明媚的女郎。
    ——“阿姊，我不想嫁人，我也想像你一样走南闯北，当苍岚山的长老娘子。”
    ——“那你要好好修炼才行啊。”
    ——“阿姊你教我好不好？我要学罗天大阵、困仙阵，还有那个什么……总而言之，你的阵法我都要学！”
    “阿姊，我只是想成为你……”她喃喃着，落下一滴泪。
    下一瞬，她被剑意吞没，骨血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