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恩是要谢的,有些人也是要见的。
就比如左相和右相。
无论是秋水修堤还是现在的科举,季博常都要去和左相汇报,然后聆听教诲。
因为他现在是左相池塘里的那条鲶鱼。
来到左相府不用通报就能进门的没几个 ,恰好季博常就是其中之一。
这让他再次收割一拨等在相府门前官员的大肆恭维。
先去给左相夫人请安,老夫人见到季博常很是高兴,而戴着老花镜的左相夫人看起来更加的和蔼了。
但今日夫人要进宫去为太后请安,所以午饭的餐桌上就只剩季博常和左相申逐鹿。
大雍并非分餐自食,而是和前世一样满桌酒菜一起享用,但今天的午饭却是分餐制。
吃的是肉,鹿肉。
没有筷子。
“这是府里的人从城外猎来的新鲜鹿肉,你也尝尝吧 。”
说着,申逐鹿直接伸出两指捏起一片鹿肉,在面前的蘸料碟子里轻蘸了一下送入口中慢嚼 。
季博常没动,只是安静的坐在那里看着眼前的鹿肉和蘸碟。
这不是大雍的吃法,而是很早之前古人的吃法。
而这位让季博常深深忌惮的左相大人,也绝不会去做任何无聊且无用之事。
他有话对自己说。
“古人没有筷子,所以都是用手抓食 。”
说着再次伸出食指和大拇指捏起一片鹿肉 ,放进面前的蘸碟里。
“所以才有了食指大动这个词汇的出现。”
随后指了指面前的蘸碟。
“古时的烹调技艺极为单调,大多是白水煮肉佐以碎盐进食,这还是古时贵族文明些的吃法。”
“民间百姓大多用火炙烤,生熟各半的在盐石上抹上一下也就下咽了,谈不上滋味,只不过是为了获得些许盐分而已。”
“所以在古时最贵重的不是肉食,而是蘸料。”
“你用了别人的蘸料,就叫染指。”
季博常没说话,因为他知道左相大人的话还没说完。
“无盐人就会无力浮肿,无力浮肿就会无法捕猎果腹,就会饿死。”
“所以盐,更胜金银,因为那代表着生死。”
“你不让我活,我就会让你死,就是这么个浅显的道理。”
说完对着季博常微微一笑。
“今日无事闲聊,也为你从秋水归来洗尘接风,我们就效仿古人一起尝尝这稍显粗鄙的吃法吧。”
“这鹿肉不错,你尝尝。”
季博常闻言也是捏起一片鹿肉,在蘸碟里微微蘸了一下送入口中。
苦的,苦中还带着浓浓的涩,简直难以下咽。
看着季博常伸脖子咽下鹿肉的样子,申逐鹿呵呵一笑。
“看来你很不习惯用手抓食,好 ,那就上筷子。”
下人连忙将纯银打造的筷子摆在两人面前 。
“这筷子和你有些渊源,据说是上古名为大禹的神明治水时创造的,但这都是传说,神明治水又哪里需要那般多劳工物料 ,一个念头移山填海就够了。”
“如果说能够治水的都是神明,那你也是。”
季博常闻言赶紧面露惶恐摆手。
看着季博常局促惶恐的样子,申逐鹿再次呵呵一笑 。
“都说了今日闲聊家常便饭,你又何必如此模样。”
说完拿起筷子看向季博常。
“筷子很简单,简单到大雍每家每户都有,也都能制作的地步,但筷子真正的形状却是上方下圆。”
“为何啊?”
见季博常摇头,申逐鹿淡淡说出四个字。
“执方行圆。”
随后夹起一片鹿肉放进季博常的蘸碟内。
“想要夹起食物就要一动一静,也为一阴一阳。”
“执方能让你拿的更稳,下圆面对任何食物都能更轻松的夹取。”
放下筷子对季博常微微一笑。
“尝尝。”
季博常没动那片肉,而是起身对着申逐鹿行了一礼 。
“谢左相大人。”
看着离去季博常的背影,左相府老门房申屠开口问道。
“老爷,他听懂了?”
申逐鹿揽了揽衣袖淡淡一笑 。
“若是听不懂,他也不值得我在他身上浪费的心血。”
“以天牢御守为陛下送去银票的方式,狠狠给了陛下一耳光,随后又用一条狗和一个茶壶的方式,又给陛下一颗蜜枣。”
说着转头看了旁边的申屠一眼。
“这样的胆魄和心智,你在其他人身上见到过?”
“等等吧,若是他真能做到让我满意,那就把他彻底拉过来 。”
说完对季博常离去的方向抬手一指。
“他,一身反骨!”
“但却能成为我手中最利之剑。”
季博常走出左相府之后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他从头到尾只吃了一片鹿肉,而申逐鹿从头到尾说的话都是家常闲聊。
但那真的是家常吗?
吃的,是逐鹿天下的鹿,请吃的,叫申逐鹿 。
执方行圆的意思更是简单。
方就是规矩,申逐鹿的规矩。
圆就是圆滑,想吃饭就要圆滑,但要在执方之人允许之下圆滑。
无方之圆 ,什么都吃不到,更会被瞬间丢弃 。
而那句染指才是今日谈话的重点。
因为那蘸碟里的东西叫,盐。
他知道了细盐的事,甚至知道了皇帝将老爹放在黄门侍郎位置上的用意。
而皇帝在秋水的用意,更是瞒不过这位大雍左相的眼睛。
他什么都知道,所以才有了今日的这顿饭 。
季博常甚至怀疑夫人今日去往皇宫请安,都是这位左相大人刻意安排的。
因为他的那句,你不让我活,我就让你死。
这话看似是在说盐,但季博常却听出了其他的意味,而这话也根本不是对他说的。
这话堪惊世骇俗 ,但也在情理之内。
如今的大雍本就是这么一种脆弱的平衡,在登上马车的那一刻季博常缓缓闭眼,随后嘴角微微一勾。
自己在大人物的眼里,就是个小人物。
但那个叫桂喜的小太监却让他明白,千万不要小瞧了小人物。
有的时候小人物所能爆发出来的力量,才是最致命的。
马车在帝都繁华的街道上慢慢驶过,发出的咯吱轻响和熙攘人群融为一体。
从表面上看不出任何不同,但谁又能透过马车看清车内人的表情呢?
表情都看不清,更遑论看清心中所想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