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房果然烧了一大锅热水，灶台里的火很旺，热气充斥着整个房间，简易屏风后放着浴桶，她躺了数日，现在看见这些，才觉得身上很不舒服，真的想泡一泡，洗一洗。

    她刚开始舀水，便听见了外头传来脚步声，她暗想，幸好自己没脱衣裳。

    那脚步声很响，越来越近，最后在门口停下，那人问，“火还燃着没？水够不够热？”

    是赫连长澈在外头问，风珏暗暗皱眉，温声回话，“在燃，很热。”

    “那成，我就在外头，有事唤我。”

    风珏又皱了皱眉，“您请回吧，我一个男子，能有什么事。”

    赫连长澈嘴角一翘，心说，你是男子吗，在我这里你大可不必专门强调自己是男子。

    他说出口的却是一句，“我知道，可你是病人，你现在身体什么情况，不用我多说，自个儿心里有数，要是没数，对着那桶冷水看看自己的面容。”

    他还想说别逞强，考虑到她现在不愿意听这些话，便没说出来。

    风珏本来没当回事，可他们都说自己病的重，她确实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模样，便朝那水桶走了过去。

    不看还不觉得，等真看清倒映出的那张脸时，她自己也愣了，他们没说假话，脸小了一圈，面色骇人，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没了魂。

    她看着水里倒映出的脸，还有那双灰白无光的眼，无声的问，这真的是我吗？

    她捏了捏自己的胳膊，确实细了，她试着朝外挥了一掌，绵软无力，还真是病来如山倒。

    她双手撑在桶沿上，看着倒影，越看越觉得这张脸陌生，心口一窒，又咳了起来。

    赫连长澈听着里头的动静，听见那撕心裂肺一般的咳嗽声，眉头凝的死紧。

    慢慢地，咳嗽声停了，渐渐传来舀水声，倒水入桶的声音。

    他其实很想冲进去，三两下替她将锅里的热水转移到浴桶里去，可她太要强了，她太想把自己活成男儿样，自己不该也不能去打破她这份执念。

    她不需要自己帮忙，他没再等下去，加重脚步声，离开了。

    听着重重的脚步声越去越远，风珏松了口气，将最后一桶热水转移到浴桶里后，卸了衣衫，将自己浸入水里。

    泡在热水里，整个人就软了下来，一直紧绷的骨肉，在这方寸间得以解脱。

    全身软和后，身子就慢慢往水里滑，仿佛撑不起一般，当热水没过头顶，渐渐地感觉自己失去了定力，飘浮在水里，随性又随意，舒坦至极。

    可这种短暂的舒坦过后，就没法呼吸，当窒息感忽然袭来的时候，她不得不仰头，将口鼻从水中解救出来，大口喘气。

    她不再贪念那份舒坦，开始搓洗起来。

    赫连长澈看着火炉上的药罐出神，药汤在罐子里沸腾扑腾，热气簌簌地往外冒，屋子里都充斥着浓烈的药味，他浑然不在意。

    他在想，要尽快解了她这心病，照刚刚这个咳法，恐伤及心肺。

    许久后，才听见脚步声，他抬眸，看见她披着湿发进来，发尾簌簌地往下滴水，没擦干的缘故。

    他起身往外走，“我去跟谢临说点事，你烤干头发，病中就莫顶着湿发了。”

    谢临跟向时在房里对弈，两个人棋艺不相上下，走得极慢。

    向时思索再三，才落下一子，他觉得自己走了一步妙棋，便有精力想旁的，“还是王爷有法子，一来，就能让将军开口吃东西。”

    谢临眼睛盯着棋盘，心思却跟着这话飘走了，“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岂能跟王爷比。”

    向时叹一声，“也是，”他搓了搓手中的棋子，又道，“王爷还真是看重将军，事事亲力亲为，都不用你我动手。”

    谢临的思路一半在棋局上，一半在回话上，一心二用，自是有些不够用的，“那是，将军是个好将军，王爷也是个好王爷。”

    言下之意，将军这么好，王爷看重也应该。

    向时几句话就扰了谢临的思路，也套了几句话，心底便越发有底，既然王爷如此看重将军，也是好事。

    所以看着王爷事事为将军操劳，他也不上赶着去横插一脚，他乐意看王爷对将军好，到时候真要去救江青棠的时候，才无后顾之忧。

    想到将军忽然病的这么厉害，就一阵难受，病的太狠了，他看着心生不忍。

    两人的心思都在走神，落子便更慢。

    “幸好那日你跟在了他身后，否则，还不知会是什么情形，”谢临捏着棋子，迟迟不落，“向校尉，谢了，这份恩情，我谢临记下了，以后用得着我的时候，随便开口。”

    向时晃了晃手中的棋子，“谢统领言重了，我是将军的属下，随将军出征本就是职责，这是我该做的。”

    谢临终于放下了手中的棋子，这才抬眸看向对面的向时，“将军曾跟我说校尉的格局不一般，今日交言一谈，果真如此，校尉高义。”

    向时盯着棋盘，思索该落子何处，心口说话便也随意，“统领跟将军高抬我了，我本庸人一个。”

    谢临心里冷笑，是吗，庸人能在河中尹裴茂的眼皮底下探军情？且一待就是六年，还未被清除掉。

    刚刚自己屡次套话都未成，故意把风珏都卖出去了，还是没套着，这人真是好生厉害的心思。

    谢临想，今日这一盘棋走的糟糕，真是舍了孩子也没套住狼。

    “若校尉是庸人，那这世上就没什么聪明能干人了。”谢临说。

    向时捏着棋子，无奈苦笑。

    一局棋过半，赫连长澈推门而入，两人赶忙丢下棋子，起身相迎。

    赫连长澈摆摆手，示意他们随意，他不过是过来坐坐，腾地方给风珏烘干头发罢了，又是寒冬，又拖着病体，若是顶一头湿发，寒湿入体，那就更不好了。

    虽然知道跟她常年征战对身体损耗比，此行根本就于事无补，可他还是想那么做，有时候还真的矛盾，他尚且自己想不明白这么做的缘由。

    赫连长澈盯着那棋盘看了几眼，觉得没甚意思，干脆在一旁琢磨奏折，年底了，要递奏折回京，这折子可不好写，他得好生想想。

    见他兀自琢磨事情，那两位又开始对弈，眼看一局棋就要结束，鹰啼陡起，就在这厢房顶上来回盘旋。

    谢临听见这动静，哪里还顾得上对弈，棋子一丢，飞奔出门，按照他对黑背的了解，这种情形，定是有极其重要的事情。

    赫连长澈也跟了出去，可他们都晚了一步，风珏也出门了，黑背只要看到她就不会理旁人，何况它本就是找她来的，它猛地朝她飞去，稳稳的落在她臂上，挨了挨她的脸庞，而后哈呼哈呼张嘴低语。

    “黑背，你想告诉我什么？”她温声问。

    黑背急了，落到地上，摇头摆尾，扭着身子引她往门口走。

    “你要带我去看什么？”

    黑背哈赤哈赤的嘀咕，每一声都透出欢喜，每走一步，就欢叫一声。

    风珏很久不曾看到黑背这样子了，她沉寂多日的心腔，终于又鼓动起来，扑通扑通地跳动起来。

    什么样的事情值得这样欢喜呢？会是什么事呢？黑背不会骗她，定会是值得开心的事，她也开始期待。

    黑背走到寺外的石阶边，就停着不动了，伸长脖子往大道那边张望。

    风珏也停在它旁边，跟着一起望，却只望见了满眼残雪，这是一片伤情的景。

    她知道黑背定不是让她看这些的，便伸长脖子，用眼看，用心看，用耳听，用心听。

    “哒哒，哒哒......”

    马蹄声从大道那旁传来，携着风声，踏破碎雪，带着满怀的情意。

    白衣骑红马，长剑负于身，残雪遮望眼，恍若在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