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不得其酱不食(1)
作者:海盐话梅   换亲后成了嫡姐对照组最新章节     
    城东不声不响地开了家酱坊,就在女私塾边儿上,东家神神秘秘的,没人见过。

    有人说,是私塾里的贺老师——对了,老师。

    时人多称夫子为“先生”,老师乃是亲昵语,然这座女子私塾中,无论生员仆婢,见师者皆称老师,这是崔令鸢后来定的“校规”。

    贺雪不解。

    崔令鸢道:“师者,乃传道授业解惑者。”1

    贺雪阅览群书,却从未听过这话,她自是不知这句话还要比她晚生几百年光阴,而今读来却依旧振聋发聩。

    是以“老师”这个称谓在私塾中传开,后来竟然另有几家书院也觉得这称呼好,跟着改了过来。

    彼时正逢严冬,白日下了阵半夹着雨的细雪,天色阴沉沉的,崔令鸢专心致志切着羊肉。

    冻好的雪花羊肉被利刃削成薄可透光的一片,手起刀落,肉片也卷成筒状——这是肥羊卷。

    为这一顿,她前后准备了半拉月。

    来益州之前只以为此处潮湿,冬天不如长安漫天飞雪要命,来了后才发现湿冷是最致命的。

    天一冷,就想吃锅子。

    对于崔令鸢这个这辈子土生土长长安人来说,必得是羊肉锅子。

    为了这口涮肉,崔令鸢去定制了专门的铜锅,便是后世老北京涮肉那样的铜锅——中间高高隆起,里面塞炭火,有火帽,周围一圈涮菜。

    其实这种铜锅并不只北京有,在雪区、盆地她都见过这种锅子,只不过最初开始的记忆是在涮羊肉的小店里,便一直这么念叨着了。

    为了这口涮肉,她又自制了酱。

    配涮羊肉,必得是芝麻酱,就跟涮牛肉必得是沙茶酱蒜头酥一样。

    当然韭花也很好,崔令鸢属于是萝卜青菜都爱者,不过韭花得筛去一群接受不了韭菜气味的人,受众就没有芝麻酱广了。

    做芝麻酱要求多多,绝不是简单炒熟上磨就能出好酱的,好在长日无事,崔令鸢有的是时间陪芝麻耗。

    本朝信道,在老庄养生文化看来,在食芝麻前需得对其进行九蒸九晒才是尊重。2

    这便过去大半月了。

    炒时也有讲究,全程文火慢烘,不可炒出焦味糊味,炒熟不可耽搁,立刻入石磨磨,否则一股哈喇味。

    崔令鸢用的是白麻,她总觉得白芝麻酱更香甜,黑芝麻酱更滋补。越有耐心,磨出来酱口感越细腻温润。

    待棕黄的麻酱一股股汇入干净无水的陶罐密封起来,也就成了。

    炒芝麻时,跨大半个院子都能闻见那股霸道香气,磨成黏稠的麻酱后,不仅形态变得柔软,连香气也随之柔和多了。

    到这为止,先是打铜锅子,又做这芝麻酱,前后废了小二十天功夫,竟然就为了吃口涮羊肉。

    阿灵与她们相处时间短,还没见识过这么有耐心的娘子。

    她人小,快言快语:“娘子有做这酱功夫,拿先前做那豆酱都吃好些回了。”

    崔令鸢笑眯眯地摇头:“非也非也,我这是在践行圣人言。”

    阿灵没读过书,是以不解,抱着女儿坐在窗边矮榻上的贺雪却是一愣,这莫非说的是“不得其酱不食”?

    孔子的“八不食”3,还能这么用?

    然而当她学着崔令鸢将鲜嫩的涮羊肉裹蘸满麻酱送入口时,冷得有些麻木的味蕾被汹涌的暖意瞬间包围,口腔溢满芝麻香气,醇厚而包容。

    羊肉的膻气、菜蔬的寡涩、萝卜的清淡,所有风马牛不相及的食材在口腔中微妙而和谐地形成大一统,只因芝麻酱这味包容,才能和而不同。

    入口绵,到口光,嚼后香,吃后想,贺雪总算有些理解了。

    没人能逃过涮羊肉配麻酱的威力,尝过以后便“除却巫山不是云”。

    难怪崔令鸢为了这口涮肉愿意花费那么多功夫。

    贺雪节操丢得很快,反正先前已经见识过她各种诡奇言论,不差这一条。

    对于那酱坊的猜想,众人倒真是猜错了。

    崔令鸢办了酱坊,精力便分散在别处去了,贺雪帮着她去作坊里盯了几回,有些人见着,就以为这酱坊背后的东家是她。

    当然也有明眼人:“你们莫不是忘了,先时崔娘子拿出腐乳方子来广告诸人?这调和滋味,倒像是出自同一人手。”

    被他这么一说,众人也都想起来了。

    夏日时天气炎热,买回去豆腐不过半日就会酸败,若遗忘了,数日后再看那豆腐,长毛的长毛,稀烂的稀烂,是以人们到了夏月都不爱吃豆腐。

    石氏豆腐坊生意不好,但也没有卖坏豆腐给客人的道理,只能倒掉。

    崔令鸢偶然见她毫不犹豫扬手将一板长了毛的豆腐丢掉,顿觉可惜。

    洁白似雪的绒毛轻柔地附着在发酵中的豆腐表面,这不就是霉豆腐前身吗!

    暴殄天物,暴殄天物!

    痛心过后,她用茱萸代替辣椒,酒、重盐拌了腌上十来天。

    开坛日,其余人皆忐忑,看着她满怀期待地揭开坛子,瞬时一股带着微弱酒香的辣味直窜入周围每个人的天灵盖,有鼻子灵敏度,顿时扭头打了好几个响亮的喷嚏,转回来眼角犹带泪花。

    崔娘子说这叫“腐乳”。

    经霉菌发酵后,原口感软嫩的豆腐变得细腻微黏。别看腌料时有些心疼,但一坛子能吃上小半年。又咸又辣,擓一筷子腐乳配粥能喝两大碗,唏哩呼噜不带停的。

    她身边的婢子教了大伙,有人回去以后试着把家里长了白毛的豆腐按这方子做,竟然意外的好吃,嘿!

    没想到高门贵女跟他们市井小民一样也吃豆腐,还研究长了毛的豆腐怎么吃。

    要说吃货之间是最和谐的呢,大家顿时对新任刺史及夫人印象一下拉近不少。

    提起崔令鸢,从前是:哦!那位新刺史夫人。

    眼下则变成:沈刺史?不太了解,他夫人做得一手好腐乳。

    一时引为府衙官员笑谈。

    酱坊价格实在,若按着城中其余酱坊的那套说辞来算,几乎是亏本买卖,若非崔娘子,谁又愿意做亏本买卖?

    确实,说句客观不炫耀的,崔令鸢这辈子缺过爱缺过底气缺过心眼,就是没缺过钱,实在不必与民争利。

    为了不影响城中其他酱铺的生意,常见的清酱油醋一类她亦没有沾手,只在满足自己口腹之欲以外顺带提高一下城中百姓的饮食水平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