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双一直没说话,就静静地听着她述说,他知道自己的回应不是必要的,也许郑婉儿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
“高双,”她突然叫他,高双回过头,见她神色平静、不带疑惑地问,“你先前说,一个人最难改变的是骨子里与生俱来的恶劣,那是天性,而天命难违。可我并非生来要做歌伎,为什么事到如今,却难违这些我厌恶之物带来的影响?”
“我还是不敢吃辛辣、还是每日在屋里练舞练曲,在外行走时遇见那些登徒子,却连一个白眼都翻不来,我……我明明不想这样的……我真的能有摆脱欢凡楼的那一日吗?”
高双静静地看着她的面无表情,忽然觉得郑婉儿确实挺可悲的,即使是说到这么让她痛苦的话题,她的表情依旧是镇定得冷漠,声线里丝毫听不出一点悲伤,就连姿态也是挺直着背脊,瞧不见颓废和落寞。
“背井离乡来到海州,决心要成为名誉天下的歌伎的那一日起,我便告诉自己切不能忘了初心、陷入这风尘场中不可自拔,只愿我功成名就之时,还能不染尘埃地离去。”
“可他们说得没错,近墨者黑,即使我面上再清高,内里的骨肉早已被染黑了。即使是扒去了皮也无法洗净。”
洗净……
这个词就让高双想起了一个人,他有些突兀地打断了郑婉儿的话:“你与关锦林谈得如何了?”
“他?”郑婉儿从自己画的圆圈中抬起头来,眼里还有些茫然,“离开欢凡楼之后就不曾见过,怎么了?”
高双给他打广告:“若是你执迷不悟,不如去灵锦会中一试。”
郑婉儿有些奇怪道:“真是稀奇,平日里你说得最多的便是他里外两副面孔、心口不一,只会说大道理。”
“对我来说是如此,”高双道,“但实在地说,不管他居心如何,经他劝导后的不少女伎,如今也过上了不错的日子……虽说她们多是寂寂无名或是小有名气,不如你的情况特殊,可也许值得一试。”
郑婉儿沉默了一会,似乎在思量,良久之后才说:“好。”
她居然答应了,放在以前是不可能的事。
高双心下诧异,他对关锦林的不信任来源于“志不同道不合”,而郑婉儿先前的拒绝则是她不愿意求助他人,即使现在她来这对他述说苦恼,可她唯一会接受的是他递来的酒,而不是建议。
他刚刚真的只是……随口一提。
“婉儿,”高双察觉到古怪,微微从侧躺的姿势立起身来,“你……”
“不说我了。”郑婉儿却转了话题,“你这没有更烈的酒了吗?”
高双一顿,从善如流道:“烈不烈不知道,倒是喝法挺稀奇的,那店家说是要配着茶叶饮用,如此才可一醉方休、醉生梦死。”
“一醉方休……醉生梦死?”
郑婉儿勾唇一笑:“如今海州府还有能让你一醉方休的酒?那我可要小心了,若是你喝醉了,不会发酒疯把我千刀万剐吧?”
高双知道她在开玩笑,但还是说:“我从不发酒疯,只会睡去了,一了百了。”
他起身去暗间里拿来那还没开封的新酒,还有一个小木盒,打开给郑婉儿看,吐槽道:“这茶叶那店家还不愿多卖,说是浅尝后若是我喜欢再去买。”
郑婉儿盯了那木盒中的茶叶看了会,拿起其中一片左右端详了一下:“这真是茶叶?为何我从未见过。”
“见多识广如你,都没见过?”高双乐了,“看来确实是难寻的好玩意儿,听说是蛮夷人培养的新茶种。”
“蛮夷?”
郑婉儿面上有些若有所思,见高双往茶盏中加茶叶,她道:“我似乎在哪见过,不如你借我两片,我去欢凡楼中问问姐妹们?”
“随你。”高双不知道她为什么好奇这茶叶的来源,不过他不在意,加了茶叶后又倒了酒,一杯送到郑婉儿面前,“请?”
郑婉儿手指抚上茶盏,看着高双一口饮下,然后摇摇头道:“平平无奇。”
这么说着,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又是一饮而下,更奇怪了:“也没茶味。”
可是他一边吐槽,一边又倒了一杯,第三杯下肚后,高双忽然朝她笑了:“婉儿,这酒有点东西,我真是有些犯晕了……”
他都没有注意到郑婉儿一口没喝。
郑婉儿问:“是吗?你可瞧见了两个我?”
“非也……”高双摇摇头,用手指隔空描绘她的脸,“我看见了……也听见了……你很痛吗?婉儿……”
郑婉儿坐在原处一动不动,叹了口气道:“别喝了,高双,这茶叶有古怪。”
“那便有古怪吧。”高双这会还有一丝神智,他伸手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水,“你不知道……我只害怕有那一瞬的清醒,在我脑海里闪过的念头便是杀人,眼底的画面全是血腥……”
……那不如一直糊涂下去好了。
郑婉儿盯着面前的茶盏沉默了一会,轻轻颔首道:“你说得没错。若无法逃脱,便求沦陷。清醒的痛苦不如悲哀的快乐。”
这么说完,她拿起茶盏喝下一杯,却见面前的高双就站了起来,没头没尾地说:“我想画画。”
郑婉儿有些莫名地看着他走出去,步伐有些摇晃、但还算稳当,她便没管了。
她细细品味着杯中的酒水,只觉得越静心去品,越有一种奇妙的快感在脑海里腾升,可慢慢地心就开始跳快了、静不下来了,心脏一声一声如鼓点一般,给肆无忌惮的快乐伴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