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天色已黑,戌时(晚上七点)已过。
此刻的济康堂内仍旧灯火通明,诸葛济处理好最后一个病人后,便往圈椅上一靠,“时值春夏之交,这风寒腹泻的病人又开始增多了,今日累得很。”
周清月走到她身后为她捏肩,轻笑道,“那徒儿给你捏一捏,放松几许?”她垂首望着师父的发顶,只见那盘的一丝不苟的头发蓦然多了几缕银丝。
她忽觉感慨,师父比初时来的时候苍老了许多,“师父觉得如何?”
诸葛济欣慰地拍了拍她的手掌,“好了好了,甭忙活儿,待会儿咱们该回去吃晚饭,否则淑芬又该叨叨了……”
“再说了,星乔现下在外征战,为师可不能把你累着了,免得她又心疼呢……”侧头看去,语气调侃。
那眼神与说亲的红娘一般无二,她抿了抿嘴,小小声撒着娇,“师父说的哪儿跟哪儿呢……”
心中忽觉好笑,师父如此,金姨定然莫不如是,那人还总是躲躲藏藏的,还在和白术那般傻傻分不清情况……
彼时在整理药材晾晒的白术从后院出来,见自家姑娘白净的脸上粉扑扑的,嘴角的笑意压都压不住,愣是没了平时的清雅端庄,她满心奇怪。
于是疑问出口,“姑娘是不舒服吗,脸红极了。”
周清月闻言羞怯收回双手,下意识放在脸上感触一瞬,便觉其上温热灼人,扫视医馆一番,只余她们三人,转瞬反问,“是吗,或许是累了,沈言呢?”
“他?和金姨先回去了,说是再过来……到现在也不见人。”她走出门探头查看,除了往来行人,连沈言的头发丝也没有。
她点点头,便听自家师父大手一挥,“不等了,咱们三个人,能有什么事,况且有平知府在,府城治安不是从前可比。”
平知府即是平皓,前年,原北阳知府王宇被宁和帝擢升为朔州左参政,协助州牧李麟理治一州政事,效果显着。
而他也似终是被皇帝看见了累年政绩一般,被擢升为北阳知府,因而自他来后,府城入黑后的流氓、醉汉几乎不见踪影。
她闻言吩咐白术收拾东西,准备回家,甫一出医馆锁上门时,便遇见了从青云书院下学归家的陆知瀚,对方先是礼貌一礼。
她颔首回礼,开口相问,“陆公子今日何故这般晚?”
陆知瀚握着挎包的肩带不动声色回话,“八月乡试将临,不敢懈怠丝毫,周姑娘与诸葛大夫今日不也这般晚?”
今年确为三年一度的乡试年,若是把握不好,榜上无名,又有多少个三年可以蹉跎呢,他若想造福一方,怎可懒怠半刻?
闻言,她赞赏出口,“原是如此,陆公子天资聪颖又求学刻苦,定能在乡试里桂榜有名!”
陆知瀚听她鼓励,心中抑制了许多的那丝丝痒意逐渐难耐,脸上绽出微笑,“周姑娘谬赞,承姑娘吉言。”
与此同时,谢晖主帐内。
谢晖闻言,脚步踉跄走上前,紧紧捉住斥候的衣襟,吼着声音惊问,“你说什么!你再说一次!”
斥候见他眼中闪过一抹伤怀,他不忍相告,“褚将军前锋率军欲佯攻侧翼,以奔袭北狄中军大帐,不料中了敌人埋伏,被敌人重兵围击,突围时,中了巴彦毒箭!”
谢晖颤着声问,“子善现在人呢?”
“沈守备正护送将军回关,她让属下速速回报大将军!”
谢晖将人放下,大步往外面走去,大喝一声,“快传军医来!”
这边,沈星乔让人驱车带着重伤的褚良疾驰回营,只见他紧紧抓住自己的袍子,满额冷汗,脸色苍白,紫黑的嘴唇翕张,似是有话要说。
她回握他的手掌,垂头靠近他的嘴边哽咽问道,“将军,您要说什么?”
今日白日时,褚良思虑几番后,决定佯攻侧翼,奔袭后方,以图直取中军大营,给巴彦致以痛击。
本来计划进展顺利,却不料半途之时巴彦似是看穿了他们的计划,当即撤回了援救侧翼的北狄兵士。
就这样,她与褚将军所带来的五千兵马被扑返而来的敌军重重围攻,无奈紧急组合阵型进行突围。
而副将白云启和其余侧翼后方佯攻的将士,听到主力被敌军围攻时,也带兵奔马来救,只是北狄人来势渐大,被缠住了手脚,又逢黑夜作战,一时未能赶到。
及至她与褚将军一路突围而出,不停格挡北狄人刀枪之时,不慎被握弓奔马而来的巴彦大将偷射一箭,直中褚良的左后背。
本以为是普通箭伤,她与众人拱卫着他突围而出,路上他忽然从马上摔下,她便意识到那一箭不简单。
与其他将士将人搀扶送到战车上,她急忙将其盔甲衣衫褪下检查,在橙黄的火把照射下,便见那伤口开始渗出黑色的潺潺血水。
褚良侧身靠在她的身前,艰难喘着气开口,“兴……桥,我……时间……无多,你听……我说,军中……军中奸细……是……是……”
马车颠簸了一下,她紧忙将人扶住,“将军您说,我听着!”
沈星乔抹去脸上的泪水,她一直都知道军中奸细尚未被揪出来,两年前那个斥候长不过只是个替罪羊罢了,藏在深处的细作却丝毫痕迹不留。
正逢此时,众将士甩掉身后的北狄人,奔马跟随其后急促大喊,将两人的交谈打断,“将军将军,您没事吧!”纷纷靠近关心。
褚良闻声转头看去,右手边是李长浩和申时延等人,再侧头左边看去,透过沈星乔的身影看到了白云启,他紧紧抓住了她。
(笔者实在不喜欢死了都说不出奸细名字的情节,自己写还是快一些为好……)
沈星乔侧眼看去,白云启焦急的表情下藏着一丝快意,她会意点头,紧紧抱住他的胳膊哀声而出,“将军再坚持一下,咱们很快就回营了……”
话落便见他吐出一口黑血,她急忙高声大喝,“再快一点!”
一刻钟后,一行人遇到带着军医急马而来的谢晖,他神色惶遽,急匆匆下马,“子善如何了?”
褚良气若游丝,已是奄奄一息之状,他竭尽全力睁开眼睛,透过火光,看见谢晖日渐苍老的面容,想起了他们与夏甫三人少年时代的许多事。
他颤着手想要捉住他,谢晖会意立马上了战车与他交握,“大将军……你来了……”
谢晖闻言呜咽喊道,“我带军医来了,子善再坚持一下,军医军医!”他转头大喊,声嘶力竭。
“子善不会有事的……”军医急忙上前把脉,少顷看着谢晖众人叹息摇头。
下一瞬,褚良又咳了一口黑血,淡笑出声,“无事……能死前再见哥哥一面……也算无憾,只可惜……不能再见夫人和元懿了……”
忽然想起身后少年,她颤颤巍巍捉住她的手,交到他手上,“兴桥……是个好苗子,大将军……不要疏于教导……”
沈星乔与谢晖相对而视,下一瞬后者不停点头应诺,连眨着眼,试图不让眼泪落下,“本将应诺你……”
又听他抽了一口气,沙哑着声音开口,“军人以死报国……马革裹尸而还……哥哥莫哭……”
褚良努力扯起一个微笑,“哥哥,我走了……”
语毕,手掌滑落,下一息永远闭上了眼睛,一瞬众将士无不落泪伤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