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江宁
听到这一声还带着少年稚气的大喝,众爪牙都是一愣,这么长时间以来,听天由命者有之,苦苦哀求者有之,横眉冷对者有之,却从来没有人敢当众喝止。
为首一人甩开刘员外的手,向王希孟看去,发现来人竟是一名少年时,不禁大为恼怒:
“哪里来的野小子,这边的事不由你管,一旁退下!”
话音未落,丁弘已欺身上到为首那人面前,只听“啪、啪”两声,两记耳光重重地打在那人的脸上。
众爪牙眼看领头之人被打,哪里肯依,放下太湖石便要动手。
丁弘却不慌不忙,一手高举皇城司腰牌,一手抽出腰刀横在为首那人的脖子上,高声喝道:
“我乃皇城司丁弘,奉旨护送天子门生王希孟南下游历,圣上有言,小王大人到处便如圣上亲临,对小王大人不敬,便是对圣上不敬,尔等可是要谋反不成?”
一顶造反的大帽子压下去,莫说这些爪牙,便是一品大员也承受不住,吓得纷纷跪倒,噤若寒蝉。
也许是背后有朱勔撑腰,为首那人虽被打了两记耳光,又被钢刀压着脖子,却依然嘴硬道:
“我等是为朱大人办事,更是为圣上寻求花石纲,何罪之有?”
王希孟气得浑身哆嗦,用手指点那人喝道:
“圣上可曾让尔等强取豪夺?可曾让尔等强征徭役?可曾让尔等欺压百姓?为一己之私,却令百姓苦不堪言,尔等就是这样为圣上做事的?”
为首那人无言以对,只是仍叫道:
“我等皆听从朱大人差遣,其他一概不知。”
王希孟怒道:
“好一个朱大人,我正要去找他……”
丁弘此时却抽回了手中的腰刀,眼神示意王希孟不要再说下去,回头对为首那人道:
“回去告诉朱勔大人,这块太湖石要留下为小王大人作画用,既然都是为圣上做事,还望他行个方便。”
众爪牙没想到对面既有皇城司官员,又有天子门生,自然不敢再多言语,纵使心中再多不甘,也只得灰溜溜地回转复命。
准备一同前去的王希孟却被丁弘拦下。
回到书房,王希孟犹自对丁弘不依不饶、埋怨不断:
“朱勔假借圣意、欺压百姓,为何不依法报官法办,却偏偏还要与他商量,你我这是助桀为虐!”
丁弘苦笑道:
“若论丹青,我不及小王大人万一,若是官场之事,恕我直言,你还是太年少了些,可知这花石纲是为圣上办理,有几人敢拦阻朱勔,何况其中又有多少人随着他中饱私囊?就算你将此事如实禀报圣上,朝中也会有蔡京等人为其开脱,你跟随圣上学画多时,怎会不知圣上更愿意相信哪个?还望小王大人听我一句——若不能力挽狂澜,便不要引火烧身。”
王希孟呆愣半晌,最后气恼地一跺脚,大声喊道:
“承照,收拾东西,我们走!”
看着孩子气十足的王希孟,丁弘也是一阵无奈,问道:
“小王大人,我们是要直接去杭州么?”
“杭州?”王希孟摇了摇头,“所有人都以为我会去杭州,那偏就不去,回扬州再沿长江而上,我们去看看真正的千里江山!”
面对着花石纲给江南带来了无尽的苦难,王希孟却无力去改变,更不想再看到百姓流离失所的场景,何况那个蔡京当下还谪居在杭州。
丁弘也不想再与朱勔发生矛盾,两人一拍即合,当下返程扬州,稍作停留后,沿长江西上,直奔江宁府。
江宁府,又称金陵,宋立国初年曾改为昇州,曾是宋仁宗赵祯作为皇子时的封地,宋真宗天禧二年,复升为江宁府。
知府陈尹元已是花甲之年,或许是因为资历深厚,见到王希孟后并没有什么阿谀奉承之言。
一番交谈过后,王希孟的谦逊有礼反倒让他心生欢喜,言谈中慢慢露出欣赏提点之意。
接风宴罢,陈尹元对王希孟道:
“既到江宁,随老夫同到孔庙拜祭一番如何?”
王希孟回礼道:“学生正有此意。”
江宁孔庙是仁宗景佑元年依东晋学宫扩建而成,为前庙后学的布局,东侧则为科考取士的贡院,走进大门,照壁、泮池、牌坊、聚星亭、魁星阁、棂星门、大成殿、明德堂、尊经阁均一一严格遵循规制。
走在孔庙之中,陈尹元细细向王希孟介绍着此庙的传承。
拜过孔圣人,几人又迈步走入后面的学宫,眼见清幽雅致,耳听书声琅琅,王希孟不禁想起入画学前,幼时在自己家乡学宫就读的时光。
陈尹元更是颇为自得地哈哈大笑道:
“江宁自古便是人杰地灵之地,我朝刚立国之时,有识之士便聚书山林、建院讲学,谓为天下文枢亦不为过。”
陈尹元说得并没有错,当时江宁的教育水平确实非常之高,仅在五年后,便有一位从这里就读过的学生进士及第,最后还一路坐上了宰相之位。
只是,或由于教育思想与方法的失误,或在教育内容方面有所偏废,这位才高而无德的宰相却成了江宁学宫的耻辱。
因为,这位宰相的名字,叫秦桧。
即便到六百年后,清乾隆年间状元秦涧泉来到杭州西湖岳王墓前,面对秦桧夫妇铁铸跪像,依然羞愧难当,挥笔写下:
“人从宋后少名桧,我到坟前愧姓秦。”
不是误了一人一家,而是误了一族一国,秦桧之恶,罄竹难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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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宴时候,陈尹元向王希孟道:
“知小王大人此番游历,是要为圣上画下我大宋这千里江山,不妨多住几日,老夫与你慢慢走遍江宁名山胜水。”
王希孟忙施礼致谢:
“学生已叨扰一日,心下愧疚,岂敢再加劳烦,陈大人公务繁忙,不必为我等琐事挂心。”
陈尹元却摇头笑道:
“举手之劳而已,不必见外,至于公务,各司其职就好,有我无我并无大碍,小王大人明日是否已有安排?”
见陈尹元心意已决,王希孟只好道:
“当日在画学时,曾读过王文公所写《凤凰山》,莫名对‘欢乐欲与少年期,人生百年常苦迟’一句偶有所感,后知文公葬于钟山,而今来到江宁,特想前去祭奠一番。”
不料陈尹元却皱眉道:
“王文公此诗并非是要说给你听的,其中的讥讽之意也不合你此时该有的心境,以后切莫再要说与人听,若依老夫之言,祭奠一事还是作罢为好。”
“这是为何?”王希孟不解地问道。
陈尹元靠到王希孟身边,轻声在他耳边说出原由。
王安石一生为官清廉,却与贪赃枉法的蔡京有着姻亲关系——蔡京的弟弟蔡卞是王安石的女婿。
而蔡京在位期间,力促徽宗恢复王安石的各项变法措施,实则是以变法之名,行敛财之实,虽心术不同,却一时间让所有人都将蔡京划为与王安石一党。
而在当下,蔡京被贬杭州,如丧家之犬,若此时去祭奠王安石,难免会给人一种与蔡京同气连枝之感。
虽知陈尹元讲这些是为他好,王希孟听罢仍哂然失笑,他所敬重的,是王文公的诗意、人品,与这些朝堂争斗又有何干。
如此心性,日后又如何能在朝堂立足?
陈尹元暗中叹气,知道无论怎样劝说,怕是也改不了他的主意。
转念一想,又觉得去也无妨,以圣上和蔡京的关系,哪天东山再起也未可知。
商定好第二天的行程,王希孟三人便起身向陈尹元告辞。
在出门时,丁弘趁王希孟不注意,来到陈尹元身边,将有人可能会对王希孟不利的事如实相告,请陈尹元调动一些兵将,部署在驿馆周围进行保护。
事涉天子门生的安全,陈尹元自是不敢怠慢,满口答应。
也许是有了军队的保护,这一夜平安无事。
第二天上午,在陈尹元的陪同下,王希孟一行轻车简从,赶往王安石的墓地前去祭奠。
因将所有地产尽数捐出,王安石的晚年并不富足,只在秦淮河畔租了一个小小的独院居住,元佑元年四月,王安石病逝,享年六十六岁,谥号“文”,世称“王文公”。
迫于当时的政治压力,身后无人为其撰写墓志铭,墓前也没有记载生平事迹的神道碑。
来到钟山南麓,在宝公塔与草堂寺之间,两侧树木拱抱,中间有一座小小的坟庵,若无人告之,凭谁也不知此处竟葬着曾经的一国宰相。
然哪怕是政见不合,但王安石的人品却无可挑剔。
便是于朝堂之上与之争吵了一辈子的苏轼,也在王安石故后如此赞道:
将有非常之大事,必生希世之异人……用能于期岁之间,靡然变天下之俗。
摆好桌案祭品,丁弘一声慨叹:
“王文公曾有诗《游钟山》云:终日看山不厌山,买山终待老山间。山花落尽山长在,山水空流山自闲——如今也是遂了心意。”
王希孟焚香祭拜,口中轻声念道:
“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归帆去棹残阳里,背西风,酒旗斜矗;彩舟云淡,星河鹭起,画图难足。学生不才,将穷毕生之力,画出文公笔下这江山美景。”
陈尹元也点头道:
“王文公若知当年这首《桂枝香·金陵怀古》,如今有天子门生希孟为其作图,泉下亦当无憾了。”
丁弘却在此时猛然望向树林之内,抬手抽出腰刀,口中大喝:
“林内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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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彭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