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宰的话仿佛只不过是一句再平常不过的慨叹。
“神奇吗……”我借着举杯的举动敛去起伏的表情,低声呢喃道:“是呀,很神奇呢。”
我其实,也同样慨叹于这奇妙的联结。
前世的我同他隔着书册,我凝视着他的轨迹,我在他看不到的阴影里,长久地注视着他,即使我已经回忆不起那些细节,但我仍能够了解共情到那时的心情。
今生的我因缘巧合同他结识,我们得以窥见同一轮月亮,被同一处的风吹拂过头发,我们得以被这或者说亲缘、或者说命运的无形枢纽维系在一起。
我想了想,又说道:“也许,俗世里的每一次既定相遇,都是耗费运气修来的巧合,就像我们恰好在这间酒厅里碰见。至于,在巧合之下的合拍,则是更难得的东西……”
“则是,”我找到一个词汇去形容:“更大的幸运。”
我期待着由命运造就的巧合与其之下的联结,也期待着这样的幸运。我认为我与太宰之间源于这一种幸运,所以,我赠予太宰关于“幸运”的御守,希望他的运气更好一些,能够遇见让他开心的、欢愉的事宜,能够得偿所愿。
我希望这个并不美好的世界拥有更多留住他的联结和筹码。
“咦。”太宰支着头,漫不经心地说:“小澪……总是会说出让我怀疑是不是记错了年龄的话语呢。”
织田先生微微斜过了脸,朝我的方向看来,那是一双如海洋一般深邃平静的、可以将人的灵魂吸纳进去的眼睛。我难以分辨出这双眼睛的主人在想什么,又或者他什么也没想。
“早熟得完全像是长姐类型的角色啊……”安吾先生的镜片闪动过青绿色的弧光,他顿了顿,并没有探究的意思:“总觉得会和织田作先生很聊得来呢。”
“是吧是吧,”太宰点头赞同:“安吾也这样认为呢。”
织田先生慢吞吞地问:“会吗?”
“也许吧。”我抿了抿唇说道:“只是恰好的感慨啦。”
“不管怎么说!”太宰举起酒杯,澄澈的酒液在杯壁里碰撞,兴致勃勃地说道:“来干杯吧!就当是,敬幸运……敬巧合这种东西好了。”
“好的。”织田先生很是纵容地说道。
一旁的安吾先生压了压嘴角,就像是在把吐槽的话语都吞咽回了肚子里,最终,他什么也没说,也举起了酒杯。
我同样凑了过去。
随后,玻璃杯碰撞的声音在寂静的室内骤起。
仿佛有什么细线从它们上面穿过,无形地织成了蛛网,将人的灵魂轻轻地束了进去。
不知何时开始,老板放起了舒缓而平静的钢琴曲,悠扬的曲调,仿佛嗅到了陈木的香。
话题翻了个篇,几人开始随意谈论起这几日的经历,天马行空、毫无章法,但看得出来他们都相当放松,仿佛这里不是异国他乡的酒厅,而是类似于“家乡”一样的地方。
我鲜少能够感知到太宰喜欢什么,但这一刻,我真实地感受到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轻松和短暂欢愉。
“安吾和太宰一起过来,也是处理工作上的事宜吗?”话至半程,织田先生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是啊。”聊到正事,安吾先生的背脊都直了几分:“这一次事关重大,首领在不久前派我来调查意大利黑手党的相关情报。不过,直到刚刚,我才和太宰汇合。”
“喔……还没有问呢。有什么收获吗?”太宰问道。
他像没骨头一样软在吧台上,语气淡淡的,浑身上下散发着“我很无聊”、“提不起什么兴趣”一类的气息。
“都在这里面了。”
安吾先生指了指随身的公文包:“值得一提的是。四年前,意大利黑手党内部遭遇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权力洗牌,一支闻所未闻的家族异军突起——Giuseppe Joshua,并一跃成为了意大利黑手党的骨干核心力量。”
“然而,关于他们的过去,没有任何可供参考的情报。”安吾认真说道:“只有一片空白。”
一片空白。
气流凝滞了一瞬间,又缓慢地流动起来。
“一个人没有过去的话,尚且理解,可能通过什么原因藏了起来,”我奇怪:“但是,一个家族,也会没有过去吗?”
太宰答道:“答案是,不会。”
我也同样这么认为。
织田先生摩挲了一番酒杯,静静地说:“这个姓氏有些奇怪。”
“Joshua。”太宰突然坐起身来,呢喃了一番这一词句:“Joshua。”
“闻所未闻?有趣,有意思!在意大利的姓氏里,冠以这一姓氏的家族,一般而言只有两种可能,这两种都指向——具有坚定的信仰或历史。”
“在圣经里,”织田先生思考了一下,说道:“Joshua也意味着救世主。”
我不由想到了意大利悠久的宗教历史。
“bingo。”太宰竖起一根手指:“没错。第一种可能,宗教,起这个姓氏是为了突显出他们对于耶稣基督的尊崇。”
我跟上他的思路,将话题接了下去:“如果是这一种,这一家族都不会‘闻所未闻’、‘一片空白’,在宗教四处可见的意大利,信教者不可避免地成群,除非他们隐藏地很好。”
“这一点可以暂时排除,”安吾先生说道:“我的异能力「堕落论」,是能够获取到物品上残存的记忆。此前,我得到过一部分Joshua家主的相关物件,但在所看到的记忆中,Joshua家族的存在只能追溯到近四年。更何况,他们并不信仰宗教。”
“那么——”太宰的第两根手指竖了起来:“只剩下第二种,也是我认为的答案,是为了纪念家族的悠久传统。”
织田先生迅速明白了他的意思:“如果是当地的家族,同样无法构成‘过去一片空白’这一条件。”
“没错!”太宰分析道:“要么,他们是曾经没落的贵族,这一点姑且也可以通过所勘察到的情报排除;要么,他们并非本地家族,只是迁徙而来,为自己冠上了这样一个名号。”
从其他国度迁移到意大利黑手党、并成为其中坚力量的家族么。
“我猜对了吗?安吾。”他兴高采烈的模样,像极了向老师邀功的孩童。
“是,猜对了。”
安吾先生将公文包里的档案袋抽了出来,抖出几页资料:“可以确定的是,他们的确是迁移而来,而且,是从亚洲迁移而来。”
“亚洲?”
“没错。”他说:“Joshua家族的头领——最深得意大利黑手党如今教父的欢心、他左膀右臂般的存在,拥有一幅典型的亚洲人面容。”
太宰好奇地凑了过去,拿起那叠薄薄的、记载着情报的纸张,资料中掉落出一张照片。
“这个男人,也是港口黑手党接下来要会面的对象。”安吾先生下了总结。
那是一张黑白照片。
一张熟悉至极的照片,不,应该说一张熟悉至极的脸。
那瞬间,太宰的脸色哗得一下冰冷下来,看清照片内容的我也同样。
劈头盖脸的冷意淹没了我,从脚心处往上涌起一股血气直直冲上大脑。
怎么会是他?!
照片上的男人长着一张如绅士般的脸,典型的东亚人长相,他的眼角刻有细纹,正微微笑着,漫不经心地看向镜头的方向。
许多年前,他曾在觥筹交错的饭席间,丢下诱引兄弟阋墙、骨肉相搏的雷引,他亲手打造出了蛊虫相搏的家族,将太宰置身于其中,想要创造出一个符合他心意、符合他要求的棋子。
——“修治是我最骄傲的孩子。”
他是害死母亲的罪魁祸首,也是亲手将我送进了实验室的元凶。
一切谜团在这一刻都得到了解释。
为什么费尽心思想要见我一面、为什么能够轻易避开飞机上替身的局面、为什么会送上那样的“见面礼”。
因为,他是我们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