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蓁闻言转身看去,便见一人越众而出,竟是已经几乎被她忘了的云子。
他看上去比刚进府的时候消瘦了些,一袭水蓝织锦长衫套在身上,腰带未束。略显空荡的形容,将他原本就纤细的身躯衬得更显单薄。
才多久没见,这人怎么就瘦成这幅模样了?纪蓁将云子上下打量了一番不由皱起眉头。
因为云子的身份实在有些尴尬,纪蓁将他带进郡王府,安置在揽云阁后,就没怎么管过他。
用温道行的说法,云子就是属于那种,因为纪蓁色迷心窍而多出来的那张,吃闲饭的嘴。
然而再怎样温道行也不该克扣云子的饭食,不让他吃饱吧?
正想着,云子已经走到了纪蓁面前,对她恭敬躬身便要跪拜,被纪蓁一把挽住,拉了起来。捏了捏他骨头突起的手腕,皱眉道:
“你这是怎么了,瘦成这样?平时有没有在好好吃饭?”
云子知道自己身份特殊,在郡王府内,除非纪蓁召见,他都安分待在自己的揽云阁内,从不外出,更不敢主动招惹纪蓁。
近来纪蓁一直都待在东大营,云子已经很久没见过她了。
今日他为了姜厌,未得召令擅自出了揽云阁。本来心里还有几分忐忑,没想纪蓁看到他不但没有斥责,反而关心起他来。她皱着眉头,一脸严肃的问自己有没有好好吃饭的模样让云子一瞬晃神。
仿佛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个冬天,有一个小女孩,将自己的狐裘披风笼在他身上,也是这样严肃的问了他同样的问题。
云子垂眸,浓黑纤长的睫毛掩住了他眼中的所有情绪,任由纪蓁抓着自己,只轻声道:
“多谢殿下关心。奴,一切都好。”
云子的顺服,让纪蓁心里越发不是滋味起来。
他不过才十六岁,明明是和李沐蕴一样的年纪,却因为身陷秀乐坊,而早早失去了属于自己的鲜活。
她还记得云子刚进郡王府的时候,以男宠的身份爬了她的床,却没想到被赵侑青刺了一剑。从那时起,他就十分的安分守己。除非是她喊他,否则云子从不会在她的视野范围内出现。
之前她还为此庆幸,毕竟他对自己的好感度并不高,爬床对他来说,恐怕只是一种求生手段而已。
现在看来,他这般自囚于揽云阁,也并不是什么好事。
毕竟他不是她的金丝雀,而哪只自由的小鸟,不会向往天空呢?
纪蓁微不可察的叹了口气,放开了云子。指了指中庭里的二十个男人,柔声问道:
“你刚才说,这些人里有你的旧友?是谁?”
云子的目光在纪蓁放开他的手那一瞬,暗淡了几分。心里忽而涌出一种想要抓住她的渴念。而这个念头,却在对上姜厌的视线时,散了个一干二净。
他将头垂的更低,对纪蓁恭敬拱手道:
“回殿下,是姜厌。”
“姜厌?”纪蓁的目光顿时锐利了几分,在云子和姜厌之间扫了个来回。
秀乐坊出身的云子,竟然认识李元珍家养的探子姜厌?
秀乐坊,可是仙姚公主李元樱的地盘,云子可以说是算李元樱的人。这也是纪蓁为什么一直不搭理他的原因,谁会喜欢别人插在自己身边的眼睛呢?
更何况姜厌是李元珍的家养探子,很早就被她送去了西戎。他与云子是什么认识的?
旧友这个词,太宽泛,太暧昧了。纪蓁对于被标上这个词的人,打从心底不信任。
云子何其聪明,他见纪蓁沉默不语,便知她在怀疑自己和姜厌的关系,立刻向她解释道:
“殿下,奴与姜厌本是儿时的......伙伴,长于长宁。后来,贼子作乱,奴与家人走散,被卖入秀乐坊,就再也没有见过姜厌。今日忽闻殿下带了个叫姜厌的人进府,一时太过激动,方才斗胆,提出这般不情之请,还请殿下恕罪。”
说罢云子撩袍就要跪下请罪,被纪蓁一把拉住,拍了拍手,安抚似的叹道:
“我不知道你们二人出身长宁。既然如此,今晚就让姜厌与你同住吧。”
“谢殿下恩典。”云子恭敬谢恩。
“谢殿下恩典。”一直没说话的姜厌,亦跟着云子拜了一拜。
安排了两人后,纪蓁又转身对温道行吩咐道:
“既然姜厌住揽云阁,那其余十九人,就安排在揽云阁隔壁的院子里好了。我记得那个院子里没有安排仆从所,应该是够住的。”
温道行敏锐的发现纪蓁的脸色似乎有些不对,却碍着在众人面前,不好说话,便只点了点头,领了差事,吩咐仆人们做事去了。
此间事毕,纪蓁便一个人去了书房。
躁动了一整夜的风,终于吹来了雨云。乌沉沉的压在穹顶之上,于一个闷雷后,将瓢泼大雨,倾倒在人间。
不断变大的雨点,将书房窗下的芭蕉树宽阔的叶片砸的啪嗒作响。很快土地上泛起的青草与泥土的味道,被潮湿的水汽代替。飘进书房敞开的窗内,直往站在窗前的纪蓁的领口里飘去,让人没来由的心生寒意。
纪蓁透过雨帘,看着铅灰色的雨云,记忆飘向了长宁。
似乎,当年也是这样的天气。年幼的她,在大将军的书房里捣乱,拿着一只紫金狼毫四处乱画。大将军,稳坐一旁,专心的看着西北发来的战报。
忽然年幼的纪蓁发现了一丝不对劲,她回头一看,果然看到了大将军死死盯着手上的战报,眉头打结的模样。
“娘亲,怎么了?”
纪蓁爬到大将军的身边,伸手去够她手上的战报,想要看看到底是什么事情能让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大将军,眉头打这么大个结。
大将军温柔的看了眼自己调皮的女儿,将战报放放在一旁,抱起纪蓁坐在自己的膝盖上,柔声问道:
“蓁蓁想要看战报?”
“嗯,想看看是什么事情,让娘亲这么不高兴。”纪蓁认真问道。
“蓁蓁不怕听到坏消息吗?”大将军声音很是平淡。
“不怕。战场之上的消息,无关输赢,皆是人命。哪有什么好消息,坏消息之分?”
纪蓁软糯的声音里,透着一丝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厚重。这让大将军愣了一瞬,然后大声笑了起来。
“好!不愧是我的女儿,有胆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