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一炷香的时间里,逐尘的脸变得红扑扑的,人也没那种黏糊劲了,被怀昱揉搓得乖巧又安静。
怀昱很是稀罕,因而几乎是对逐尘的暖呼呼的脸爱不释手。
怀昱看过来时,逐尘就眨巴着大眼睛,然后视线躲闪着,完全看不出以后坏心肝的模样。
等到到了地方,怀昱才松开这颗红彤彤的桃子,牵着逐尘下了马车。
当锦靴踏在地面上时,怀昱原本的飘忽感顿时就落到了实处。
怀昱看着朱漆大门上巍峨的匾额,上书“国师府”三字。
这是他来过无数次的地方,但没有哪次像这一次这样怅然。
一草一木都像是真实存在,连门口两个威武的石狮子口里衔着的珠子纹路都是那么得真实。
门口当值的人远远就认出了怀昱的马车,已经在跪地行礼迎接。
好久没有接受过跪拜的怀昱突然不习惯起来,他笑着颔首,“都起来吧。”
听罢奴仆打扮的人才起身,有两个小门童还偷摸抬头偷看怀昱,在对上怀昱的视线时,又慌不迭地低头。
无处都是生动的气息,怀昱浑身都放松下来。
拾阶而上,跨过门槛。
逐尘问:“我等会儿能不能不跟着进去呀?”
怀昱:“为何?”
逐尘小声说:“今早师父要我背赵史灵王政史篇,我没背出来,现在再见到我说不定又要我背……”
怀昱看着他通红的耳垂,笑着说:“师弟当真背不出?”
逐尘点头,“逐尘愚笨。”
怀昱看着逐尘青稚的眉眼,没有说话。
逐尘总将自己与蠢笨挂钩,仿佛真的就是一个不谙世事,不通文学难堪大用的贵门子弟。
但他如若真的愚笨,在现代怎么会保送高等学府,还学习的是他专攻的还是他总背不下来的历史。
他在现代分明看起来很喜欢研究历史。
师父对逐尘所说的“难堪大用”的形容,恐怕真实性存疑。
逐尘见师兄不说话,又将头埋得低了些,但人却靠得更近了些,手臂隔着衣袖碰在了一起。
怀昱发现了他的小动作,轻笑一声后把逐尘的手握紧了。
他看向前方,无声地说:
“逐尘聪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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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国师自设立以来就是一个依附皇权的虚职,但衔青却没真躺平当一个有编制的神棍。
虽然是世袭的职位,但衔青有大才,在文学上造诣极高,颇爱钻研书法,后盛年时以一篇《祈神赋》名动京师,后来还破例当了太子之师,教习太子文学政治。
衔青名传后世,在燕朝的文学史上有着难以代替的地位。
在文学史衔青篇中,衔青的弟子怀昱紧随其后。
后世历史文学专家曾断言,如若怀昱不英年早逝,在文学上的成就说不定会和其师并驾齐驱。
而逐尘这个名字,所有的记载都是依附在他的两位至亲之后,多是在师父和师兄的阴影下。
逐尘只有两首诗词传世,但多具有匠气,比之怀昱逊色不知几何,因而留在燕朝文学史上的也只剩下几句描述。
多是重点突出他的容貌,忽视他的才华,最后下落不明给他添了一分神秘色彩。
怀昱回头看向在外廊乖乖站着等自己的逐尘,绯色染颊,容色昳丽,白衣无尘,银发翩跹,颇具仙人之气,但过分漂亮,倒显得有几分妖孽。
怀昱朝他露出一个微笑。
逐尘不明所以,但还是笑着回应,并做了个乖乖等他回来的动作。
怀昱笑着转身走进中廊,每走一步都感觉心脏震颤得厉害,走到那扇门前时,他甚至于于要停下来深呼吸才让自己不失仪。
或许……或许这和近乡情怯的感觉相仿。
对见到少时逐尘的感觉是欣然,但要见到那个阔别已久的师父,他无法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明明对师父要有恨,恨他不告诉自己的命运。
但是,他此时对师父唯有思念。
在怀昱还在做心理准备该如何面对师父时,就听见前方传来了一道威严却又慈爱的声音:“昱儿,来了怎么不进来?”
怀昱霍然抬头,就撞进一双肃穆冷静的眼中。
和记忆中形销骨立的模样不一样,现在的师父,肃穆庄严,精神矍铄。
只是眼角的褶皱却如同身上穿的繁复衣衫一样层层叠叠。
怀昱喉间登时哽住,半晌才说:“……师父。”
衔青轻声应了声,“可有用过午膳?”
面前的肃穆长者单手背负,只一句关切的话就让怀昱溃不成军。
“不曾。”
怀昱深呼一口气,露出一个笑容来,“师父呢?”
“为师一日二食,午时不食。”衔青走上前,在怀昱的面前停下,“昱儿怎的忘了?”
“徒儿,不曾忘记。”
怀昱内心怆然得厉害,眼睛酸涩。
他怎么会忘。
只是……只是他下意识想要回以关切,以作师徒之间的寒暄。
他们,许久不曾见过了。
怀昱低下头,不想衔青看到他此时红了的眼睛。
师父最不喜男子哭泣。
“昱儿的发髻怎么散了?”
怀昱微怔,正要伸手去摸,却被衔青点住了手腕。
分明只是指尖的碰触,可怀昱却顿时无声落下泪来。
衔青收回手,继续背负而立:“随为师进来。”
怀昱颔首:“是。”
衔青走在前面,怀昱将袖中逐尘的那张锦帕擦拭着眼泪,恐怕师父看出端倪。
待跨过门槛,入了书房,衔青挥手让侍从退下。
怀昱将帕子藏好,但头却依旧微低。
衔青将他领至妆镜前,“昱儿,坐。”
怀昱坐下,看着铜镜中的自己,怔神。
他的眼睛,居然这么红,只须看上一眼,就知道他哭过了。
衔青手执一把木梳,声音威严:“身为储君,不可随意露怯。”
怀昱点头称是。
在他准备听师父接下来的训诫时,却听那威严的声音缓和道:
“昱儿坚韧,不是怯懦之人,告诉为师,可是受什么委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