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明知道面前的人不完全是自己所熟悉的那个少年,但怀昱还是难免因他这句话而动容。
“你伤得重,先不要说话。”
少年怔怔地看着他,然后听话不再开口。
怀昱用自己的水囊给他喂水,少年却回过神来似的,拒绝道:“用碗就行,我脏。”
这个脏字,他说得很轻,但怀昱还是听见了。
“不脏。”怀昱将他的头小心扶起,“喝吧。”
少年这才耳根泛红地贴上水囊的出水嘴,他渴极了,但还是小口小口的喝着,不让水漏出来一点。
可因他半躺着的动作,还是呛了水,猛地咳了几声。
咳嗽又牵动了身体的伤处,带来钻心的疼痛。
但他只是微微皱眉,然后说:“谢谢。”
“不必谢,”怀昱问,“还要水吗?”
见少年摇头,怀昱才将水囊重新拧上。
再次靠在稻草上的少年半敛着眉眼,像是不敢去看怀昱一般。
怀昱问:“你叫什么名字?”
“阿鬼。”
“阿鬼?”
少年低眉,受了极致伤痛的他将眉眼间的淡漠收敛,看上去乖顺又凌虐。
“半人半鬼,庄主为我取的名字。”他说。
怀昱沉吟片刻后道:“这个名字,不好。”
阿鬼轻轻嗯了一声。
谁会喜欢当一只半鬼呢?
二人无言半晌。
怀昱开口:“给你处理下伤口,你且先忍耐一下。”
阿鬼指尖蜷了蜷,低着眼说:“不必劳烦,现已是污了您的眼了。”
他这残破的躯体,怎么值得贵人替他做些什么呢。
他想若是这把剪子是为了了结他的性命,他也甘之如饴。
可就算是自卑又惶恐,但刚刚温热的手掌贴在自己脸侧时的温度,却让他无比贪恋。
他想哄骗自己是在做梦,但身体的疼痛又是这么得真实。
面前的贵人似是没听到他说的话一样,兀自开始用剪子剪开他的衣服,去除他黏在皮肉上的布料。
撕扯的疼痛感在久而久之的疼痛中已经使他麻木,但现在这麻木中却又燃起火苗似的,五脏六腑都灼烧得战栗,又苏又难耐。
阿鬼看着面前贵人认真的眸子,竟觉得疼痛并不那么难捱了。
甚至,还让萌生出享受来。
听见痛哼,怀昱愈发放轻手上的动作。
目睹全程的逐尘实在是忍不住上前,“师兄,让我来吧。”
他这一出声,怀昱才意识到逐尘还在这儿。
看着面前的人,又感知着身后的视线,怀昱突然想起曾经二人斗殴的场面。
虽知现在的二人还没有什么私人恩怨,但怀昱还是没忍住多余的担心——
担心逐尘到时候一个“不小心”用剪子把人给捅了。
于是他拒绝了逐尘的好意。
被拒绝的逐尘懊恼颓丧地站在一边,不说话了。
阿鬼问:“贵人为何救我?”
与阿鬼的黑眸对视上时,怀昱有一刻动容,但还是说:“受小月之托。”
听到这个回答,阿鬼眼神黯淡下来。
“贵人心善。”
看着阿鬼这副黯然神伤的模样,怀昱心里也不好受,但他还是不想说些让人误会的话。
“小月是个好孩子,你有一个好妹妹。”他如此说道。
阿鬼问:“她现在在哪?”
“我的侍女带她去用膳了,你且放心。”
随着一声布料划开的声音,少年伤痕累累的胸膛暴露在怀昱面前。
怀昱呼吸一窒。
伤口有过简单的包扎,但包扎的布条都已经被血完全沁透干涸,没有包扎到的地方,还可以看到留下疤痕的旧伤,和新伤叠在一起,极其骇人。
察觉到怀昱的视线,阿鬼苍白的脸上爬上一层红晕,耳根也红了一大片。
他没有出声打断怀昱的视线,只是将眼睛给闭上,掩耳盗铃似的藏住这份羞涩。
怀昱看着这副躯体,哪还能想到曾经的云雨,只觉得心肝都被攫住碾碎,窒息般的涨涩。
“……怎么会,伤成这样……”
声音是怀昱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颤抖,但在场的其他两个少年却都听得清楚。
逐尘皱了下眉,然后望着门口的方向,恨不得大夫长着翅膀飞过来。
而阿鬼则是睁开了眼,看着怀昱泛红的眼出神。
破庙的房间里疏于打扫,窗外阳光透过破了的纸窗投射到地面上,落下一块块亮斑,阳光没有驱散屋里的潮湿气息,倒让人清楚看到微尘与光共舞。
贵人的鞋履,怎能踏在这方肮脏的地上。
贵人的手,怎能为他细致剪开被血污干涸绞成块的衣裳,还看着他卑贱如泥丑陋残破的躯体。
他……何德何能,能被这双眼睛注视。
他何德何能……
自卑与惶恐让阿鬼想要逃离,但此时的他已经是半个废人,连起身都困难。
他不想此时再在贵人的面前露出丑态……
“再忍耐一会儿,大夫很快就到。”
怀昱的话让阿鬼愈发不敢看过去,只觉得自己的视线,就是一种玷污。
大夫,他还给自己请了大夫。
也是小月请求的吗?
除此之外就……
阿鬼不敢再妄想下去,只心里默念着,定是贵人见不得人间疾苦,所以才会帮他,就算现在面前躺的是一只小猫小狗,贵人也不会置之不理的。
对,他在贵人面前只是一只受了伤的小狗。
就算是别人,也是一样。
他不会是特殊的那个,而且,他沾的还是妹妹的光。
阿鬼将努力将自己心里的躁动给压抑下来,但当怀昱站起身的那一瞬间,他还是忍不住睁开了眼,手也不自主住了怀昱的衣摆,这个下意识的动作耗费了他许多力气,大面积牵动了身上的伤口,但他依旧一声不吭。
怀昱本以为阿鬼睡着了,见此问:“怎么了?”
少年的黑眸深邃透亮,此时蒙着一层不安。
此时的他,如同一只即将被主人抛弃的受伤小兽。
“你、你是要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