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翎登时大惊,一时间顾不得主仆尊卑,只来得及伸手从背后将宁儿的胳膊猛地拉住,才堪堪没叫她摔到这泥地上去。
这时他才怒意上头,回视周围情势,原来方才众人吵闹间,竟不知从哪跑出来一个十一二岁的黄毛丫头,见有人推搡钱娘子,便不管不顾地冲上去要打。
但她一个瘦弱的女孩子,怎么经得起成年男子的力气,被那人胳膊一挡一甩,便飞滚出来,直直撞到了宁儿身上。
燕翎生怕伤着宁儿,忙卸了力气,惊魂未定地将姑娘扶住,直护着她赶紧往斜前方走去。
腿刚一动,燕翎却忽然被人死死抱住膝腿,低头一看,竟是那摔滚过来的丫头。
燕翎着急离开这是非地,冷着眉低喝了一声:“松开!”
谁知方才拉扯间,宁儿的帷帽免不了受了震动,露出空隙,旁人犹可,但那却被那摔在地上的丫头看了个正着!
这一眼叫她大惊失色,又一时不敢相信,发现那二人欲走,才顾不得其他忙抱住了燕翎的裤腿,口中嗫喏道:“宁,宁姊姊……”
燕翎一听就知道不好,但此时人多眼杂,保不齐什么时候就引来旁人的注目,他唯恐宁儿被人唐突急于脱身,又实在做不出恃强凌弱之事。
正进退维谷间,宁儿一把按住他的衣袖,极快地耳语道:“燕翎,带她一起往前面去。”
燕翎的动作却比脑子更快地反应过来,一听这话,便一手提起那丫头的后领,一手死死护住宁儿,飞快地从人群后穿了过去。
如此直往前走了二三十步,渐渐转过巷口,到了无人处,燕翎提在胸间的那口气才松了下来。
他忙去看宁儿的状况:“姑娘怎么样了?可有伤着?”他心中愧悔非常,因刚才情势情急,他无暇思索,拉人时全没控制气力,定是伤到姑娘了。
宁儿此时歇下脚步,好一阵心跳如鼓,一时开不了口,只得扶着墙沿支撑身子,又用了柳莺先前教过调整呼吸的法子,好歹缓过了那口气。
她摇摇头:“事出紧急,那能顾得上许多。好在如今我好多了,燕翎哥不必忧心。”
说着她才低头去瞧,那被燕翎连提带拽过来的女孩子,不由一阵恍惚。
一别不过两月,乍见故人,却好像过去数年一样。
那小丫头不知是受了惊吓还是怎样,此时被两人带来,竟低着头一声未吭。
宁儿看了看这条细狭的小道,对燕翎说:“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跟我过来。”
说着便引着他们一同往窄巷深处走去。
纵然燕翎早就知道宁儿出身十分寒微,但当自己真的亲身走在这陋巷之中,才明白这了了数语对宁儿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
越往深处走,这小巷两边的屋舍便越破败不堪,长年不见日光的墙沿上生满的青苔,指宽的罅隙自下而上,攀在石土混垒起的壁墙上。
不知从哪处起,脚下零星垫铺着的石块也不见了踪影,有几户院墙都塌了半边,露出内里更加衰败的瓦舍。
燕翎看着身前缓步而行的宁儿,心中震撼难言。
他虽生来是为人仆婢的,但上三代起就是侯府的家生子,托生在信远侯府,从来也没为生计发愁过。
更别说他打小就被看中,养在侯爷跟前,一应吃穿教导,比一般小户人家的少爷还强些。
燕翎以往办差,自然知道城北十二坊市中,多有京郊贫民无赖混居。
但路经此地,往往是打马而过,或偶然有交道,也只在那些为官作隶的殷实门户中。
先前他看见众人围堵在钱嫂子门前,已经在感慨这里民生凋敝落魄,但一路走到小巷深处,才明白之前所见已经算是此处难得的富户了。
越过一株枯死了半边的老树,宁儿有些疲倦,她拭了额角的汗,解下腰间系着的荷包,从里头倒出一把钥匙。
她转头对他笑了一声:“叫燕翎哥见笑了。”说着便跨进一处已经毁损了的院墙内,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那扇塌了肩膀的木门。
“吱呀”一声,一股混杂着霉灰味的浊气扑面而来。
燕翎忙将宁儿护在身后,低声道:“姑娘别急着进去,这么久没进人,让里面先散散气。”
宁儿点点头,这时她才解开系带,将帷帽摘下。
“宁姊姊!真的是你!”
那小丫头虽然跟着他们一路过来,早就确认了她的身份,但直到此时宁儿露出真容,她才敢开口相认。
宁姊姊简直如同换了一个人。
她的皮肤白得像新雪一样,身上穿着自己从没见过的绫罗绸缎,发髻挽成了天宫仙女的模样,在这灰败的房子里,她头上插着的珠宝简直在闪闪发光。
她周身萦绕着一种说不出有多好闻的香味,而那个看着就英俊高贵的少年郎君,更是像个仆人一样护卫在她身旁。
钱四女简直无法接受。
正月里的时候,宁儿顶着鹅毛大雪出了门,直到第二天夜里也不见回来。
街坊们都在议论,这么大的雪,一个小姑娘恐怕早就不知跌在哪个雪窝里冻死了。
等到二月里开了春,在所有人看来,宁儿都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
要不是后来赶上他们家出了意外,恐怕这间破房子都早被他爹佃出去了。
而这个从小闷得像只葫芦,只晓得躲在暗地里埋头干活,没爹没妈的宁姊姊,竟然突然像仙女一样从天而降。
她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觉得一股强烈的自卑涌到脸上,让她抬不起头来。
宁儿却对着她笑了一下:“四儿。”那张原本瘦得脱相的脸上,现今有了玉脂般莹润而细腻的光泽。
她转头和燕翎说:“她是钱嫂子家的女儿,我小时候,跟着他们家做过几年工。”
燕翎这才恍然,为什么宁儿先时叫他将这丫头带过来。
他正是为姑娘心痛的时候,虽然对那户人家无甚好感,但到底与宁儿有些渊源,便也耐下性子,将脸色放缓了一些。
见钱四女一副诺诺无言的样子,宁儿想了想,从鬓边取下了一枚银钗,虽极素净,但款式十分精致,一看就出自大家之手。
她将银钗递给四儿:“今日能相遇,也是缘分,我身上没带什么别的东西,这个送给你。”
钱四女看看手中那枚极美丽的珠钗,又看了看宁儿,忽地她一咬牙,往地上一跪,哭求道:“好姊姊,如今你发达了,救救我娘亲和弟弟吧!”
燕翎原本带笑的面上霎时一片冰冷。